陶穗笑笑,招呼道:“长公主想着春燥,听了大夫的话想亲手给太上皇煲汤,烦请公公上奏。”
“姑姑客气了。”小太监忙堆着笑应下。
梁安眼看陶穗离去,心不在焉跟上,到了殿前肃然整理衣衫,高声拜道:“微臣梁安,给太上皇请安。”
来迎梁安的人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平南将军,又再会了。”
是宣王。
梁安见了礼,小心问道:“王爷是来给太上皇请安的?”
“将军不知父皇近况,总得有人照应着。”赵敏时笑了一声,“总之我这闲人,哪里用得上我我自然去哪里。将军又要护送七弟去宿州,我正要交代些宿州事与你,日后也好方便你们行事。”
梁安起先没在意赵敏时头一句“不知近况”什么意思,待到真正见到弘文帝,梁安心情诡异,有种眼前不真的恍惚。
“父皇,平南将军来见。”赵敏时躬身拜道。
他说完没等人回话,径自绕过屏风到躺椅前,梁安瞧见地上掉落的毯子被他捡起来盖好,又扶住歪靠在长椅上的人坐正。
梁安皱眉,宫里没人伺候不成,太上皇盖身子的绒毯落地,竟得王爷进来才亲自捡起来。
他正这样想着,耳边响动却是些风箱鼓风似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
梁安没听清说了些什么,口中告罪:“太上皇,臣耳拙未能听清。”
赵敏时走出来温和又带着些歉意:“殿里没有旁人,将军坐得近些也能陪父皇好好说几句话。”
他说着挪开屏风,梁安跪下,再抬头时瞳孔颤动,两眉皱紧。
弘文帝歪倒在宽阔长椅上,如梁安第一回在光明殿中见他时的情形,那时弘文帝大病初愈,却仍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眼角眉梢的帝王威严尽显,说出来的话简短却锤击人心,他一心为他的太子筹谋,无数次将平南将军梁安召入宫中敲打拉拢,做尽权衡拉扯事,梁安每每从宫中离去都是挥之不去的皇帝面孔。
可眼前的弘文帝……梁安咬紧后槽牙,忍住了他的慌乱。
他歪倒在长椅上,头不受控制一样微微颤动,从前儒雅又透着威严的面孔,竟隐隐歪斜……梁安不敢再看,不忍再看,他生出些道不明白的悲凉。
哪怕梁安曾无数次怨怪过这位天子,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父亲、他大哥、他……曾誓命效忠的陛下,竟成了这幅不堪模样。
兰渝说他风疾,可梁安全然没想过这病在弘文帝身上是这般样子。
怪不得殿内无人,从前的皇帝,怎堪忍受这副面孔示人。
“梁……靖之。”弘文帝头隐隐晃动着,从已说不清话的口中艰难吐出几个模糊的字。
但梁安辨认出来了,他抬手应道:“是微臣在。”
弘文帝像是笑了一声,但梁安不敢肯定。
赵敏时扶梁安起来,亲自搬了椅子过来,他温声笑道:“许久不见,父皇想必有许多话要同将军说,父皇病中,话说得慢些,就劳烦将军仔细听着。”
他说完掏了帕子出来,自然走到弘文帝面前,慢慢擦掉他口中淌下的涎水。
“父皇,儿子就在殿内候着,您有话慢慢与平南将军说来就是。”
弘文帝呼哧气喘,约是喘得厉害激动起来头也晃得更厉害,赵敏时忙收起丝帕替他平气。
“您这样儿臣怎么放心叫您独自与将军叙话?”赵敏时无奈叹道,“切记御医的话,平心静气。”
弘文帝像是又被他劝服平静,重新歪倒在长椅上,赵敏时松一口气,将歪了的毯子再拉好,对梁安附以抱歉的笑,自己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殿中仅剩了他们两个人,梁安很想松松衣领,他莫名觉得空气稀薄,喉咙发痒。
但这里又不是那么安静,弘文帝只是坐在那里也会发出声响,听在梁安耳里五味杂陈。
梁安说不上来,但过往对弘文帝的怨怼之心又因这听起来叫人难受的呼哧声而浅淡。
他想起梁守青。
父亲一生,从未说过有关弘文帝只言片语的不好,他像这国最勤劳的黄牛,埋头不语勤勤恳恳,直到死去。
他教给梁安的,叫梁安学的,都是忠君报国。
梁安懵懂学来,在青州践行,却没想过折在国君所在的京都之中。
京都太可怕了,梁安想,这吃人的城浑浊污秽,没有半点清明,说他厌恶也好,说他胆怯了也罢,他无法将青州的梁安留在这里,即便有割舍不下的人事,他却依然想要逃离。
真正对弘文帝失望是在什么时候梁安说不清楚,或许是他一再质疑梁安的真心,或许是梁安发现母亲的死似乎另有蹊跷,又或者,就是在看到赵宴时手上一道道乱糟糟的鳞鳞切口时候。
梁安没法不失望,连带着对这个王朝,对他脚下踩着的土地,都生出一股骇人的冷意。
也许弘文帝当日驾崩,梁安还更能维系着对国君不诚的恨意。
这念头罪不容诛,但梁安已能平静想完而不胆怯了。
“陛下。”
他早已不是陛下,但梁安还是这么叫了。
他总算抬头,直勾勾望进弘文帝闪动的浑浊眼球里:“臣有事想要问一问你。”
弘文帝的头晃得厉害,梁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离他极近。
梁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道:“陛下宣旨太子辅国那日,萧贵妃提起家母,臣想知道,为何?”
那时林广微宣旨,不过读了一半,赵庆时结果如何还不分明,萧华英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