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坚信是大哥回来了。
梁棠月没对旁人说过,但梁绍还活着时年年都记得她的生辰,无论在不在京都总是为他的小月儿备上一份贺礼庆她出生。
他常常说:“我小月儿可真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女儿,长得也和咱娘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丽,谁会不喜欢咱们月儿这么好的孩子?”
他从不避讳在梁棠月面前提起纪宛,也常常跟她说她和纪宛长得很像,讲无论是谁都会喜欢她。
不知道梁绍是否刻意,但梁棠月藏在心里层层叠叠的悲痛歉疚确实被他日复一日的话抚平了。
没人怪过梁棠月,但她从旁人口中拼拼凑凑来的有关母亲亡故的事实中最直接的缘由就是生下了她。
梁棠月的出生和纪宛的死绑定在一起,她没说过,但怯怯怨恨自己,夜里偷偷躲在空无一人的母亲房外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记不清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梁绍总爱说“小月儿是咱家的心肝儿眼珠儿,谁能不喜欢咱们月儿呀”,年年生辰梁棠月不再悄悄躲起来哭着想念纪宛,而是期待着梁绍带了什么有意思的生辰礼回来给她。
梁棠月将信将疑间选择了相信,相信她是梁家的珍宝,不是害死母亲的元凶。
听闻大哥死去的消息梁棠月撑不住了,她没提起过,但那一日站在湖边心怦怦跳着像有人在诱惑她走进去,就再也不会痛苦,能见到母亲和大哥了。
迟来的生辰礼救了梁棠月一命,她痛哭,且恨自己懦弱无能不像纪宛的孩子。
所以她不深究不探查,也不许郑伯多嘴,等着大哥贺她生辰。
第二年果然也有,依旧只有“兄绍”二字,里面是枝分辨不出材质的华美步摇。
梁棠月坐在镜前,给自己挽了个漂亮的发髻,斜斜把步摇钗紧,对着铜镜左右看看,看着看着,镜子里的姑娘眼泪线一样的落下来,又一次伏在案上捂住嘴不敢把哭声露出齿缝被人听见。
她在心里想,大哥,你若活着也好,是鬼神魂魄也好,来见一见我吧。
她拔下步摇攥在手心里,硌疼了之后好像有了痛哭的理由,越攥越紧,哭得眼泪浸湿了衣衫。
但梁棠月知道,因为今年这支钗,她又能咬牙撑下去了。
直至今春父亲战死,梁棠月的天又塌了一片。
憔悴不堪的梁棠月手放在盒子上甚至不想翻开,其时她想,大哥,如果真的是你,为何没能护住爹爹……
这是毫无道理可言的结论,只是从脑子里飘过梁棠月就羞愧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手指缝流出来,溅湿了木匣。
她怎么能这样想大哥哥的,她摇着头在心里对哥哥说了一万句抱歉,她不知道怎么着了魔一样会这样想。
她又慌又害怕,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
再之后她还是把木匣打开了,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个木雕,雕工精美,分明是梁守青的模样。
梁棠月被烫着了一样却没松手,捏紧了梁守青的木雕反身去床上翻开枕头拿出了藏在下面的木雕,因久经抚摸已经磨损变色,但依稀辨别的出是个女人样子。
她要紧看的不是模样,而把两个木雕都反过来瞧它们两个的脚底,果然都有一枚小小的梅花。
这是梁绍的习惯。
他常在雕刻的作品某个角落刻上一朵小小腊梅当做印记,像是他的印鉴一般,非亲厚人不会知道。
梁棠月心如鼓擂,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让她相信这些年来的一切都是真的,大哥哥还在。
说起来不知道有多可笑,但梁棠月此后更不敢再提起这事,她怕被旁人知晓后把大哥当做鬼怪,把她当做疯子。
这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还没等到和被迫回京的梁安关系缓和亲厚告诉他,意外被送到林府却让她拆穿了这维持了三年的秘密。
不小心碰掉书房木雕时梁棠月慌张不安,帮忙捡起来的思思宽慰她。
“梁小姐别怕,这些都是咱们大少爷闲来无事刻着玩的,不会怪罪您的。”
梁棠月手里抓着那截木雕还是不安,垂下眼微微点头,瞧见了木雕角落里的那朵小小梅花,喉间一梗。
“平哥哥他……”梁棠月艰难问道,“喜欢做这些?”
“还是从前跟府上的定远将军一起学来的,不过大少爷只自己做着解闷儿,从不拿出去给人瞧的。”
梁棠月的眼睛无法从那朵梅花上移开,她已确信,假作大哥贺她生辰的人,就是林凇平。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是被人装作亡兄哄骗后的愤怒,还是知道原来那不是大哥的失落难过……梁棠月分辨不出。
直到听见轮椅声远远传来,梁棠月七手八脚把东西放好快速擦掉眼角的泪离开了书房,回头看就是林凇平对她露出的温柔笑意。
梁棠月失落但说不上难过,被骗了也没办法愤怒,她明白,这样好的林凇平不是为了骗她,只是可怜她。
从那天起,梁棠月夜里躺在家里的床上,两只手一左一右握住父母亲的木像,知道了那不是大哥,但和大哥一样给了她再撑下去的力量。
她只剩感激。
“阿月。”
梁棠月回神,眼前正是透过窗口弯腰瞧她的梁安,吓了她一大跳。
她捂着胸口惊叫:“小哥!”
“吓着你了?”梁安笑眯眯问她,又说:“想什么呢我来了你也没听见,天还凉得很,你开着窗冷不冷?”
梁棠月看着梁安笑心里也高兴,忙摇头:“不冷的,小哥,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这些日子梁安鲜少出来,饭都很少聚在一起吃,总是一副心事忡忡的模样,梁棠月不敢打扰他,也就悄悄避开,做好的鞋都没给他送去,这样一想,关在府里这些天他们兄妹二人也几乎没说上话。
听梁棠月这样说,梁安又止不住愧疚:“阿月,这些日子被困在府里闷了吧?我也没能照顾好你,还叫你担心我。”
“哥哥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梁棠月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小哥不是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不说那些外道的话,你有事要做要想不必顾及我,我都这么大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梁安欣慰,这样长时间的相处是有用的,妹妹和他之间的隔阂总算消散,欣慰之后又是心疼,想到她这样懂事也不过是被迫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