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咬牙切齿道:“够了!大清早就闹得人仰马翻的,也不怕惊扰了你妹妹的亡魂。该打发的人速速打发了去,下次记得谨言慎行。”
江璟元敛了敛,原本他想直接灭口的,奈何慈悲信道的爹爹在场。
他认了句错,来到江杳的画轴前上了三炷香,为方才的冒失向妹妹道歉。
“杳杳的魂魄那日出来与我们相见,但只匆匆一面。终究是阴阳相隔,杳杳回不来了……”
江璟元感伤着,该拜的拜,该敬的敬,可活人还得活着,危机明晃晃摆在面前,江氏不能束手待毙。
“爹爹,陛下喜新厌旧,连春狩都不让您这首辅去了,定然听信了谗言。”
“以前还有皇贵妃庇护,现在皇贵妃也不帮我们了,朝臣纷纷一边倒,人人恨不得踩我江门一脚。”
“爹爹,您快拿个主意啊。”
江浔双眉倒竖,肃然道:“你还敢反过来质问为父,为父且问你,修那座楼的钱是哪来的?”
江璟元怔了怔,神情瞬间躲闪暗淡,支支吾吾:“就……儿子自己的。”
“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
江浔愤然,“为父不阻止你玩,也不阻止你贪,可你为何不知天高地厚贪到圣上头上?你知不知道那笔钱是从圣上内帑中拨的,点名要修几座道观,春日竣工,而你给黑了去!”
内帑,是大内钱库,圣上的私房钱。
圣上登基后日事斋醮,对下属官员进献的银钱宝物一概不收,内帑的钱还是圣上为湘王世子时攒下来的,故去湘王和湘王妃的遗产。
营建道观这种事,属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范畴,若走正式途径动用国库的钱,必经内阁和六部层层审批,言官不免叽叽喳喳以死相谏。
圣上为了规避这些,动用自己内帑的钱,跳过流程以中旨直接拨钱给工部,建造道观。本来有钱有人,此项该顺通无阻的,谁料内帑的钱中途被人贪了去。
这太岁头上动土的人,端端就是江璟元。
黑吃黑吃到圣上头上,还是普天下头一遭。
“自作孽不可活!”江浔双目猩红喷涌着血,本来斑白的头发完全熬白了,掉落得没几根。
江璟元方弄清楚了这项来路不明的钱款。
在江浔发迹前,江璟元仅仅是个纨绔子弟,比不得妹妹江杳聪慧多谋,更不懂复杂的国家财政流转,“内帑”这等深奥概念,只知金银是好的,有银子就贪,有房子就盖。
而今闯下塌天大祸,使本就摇摇欲坠的圣恩所剩无几,实架起火来自己煎烤自己。
圣上好猜疑,原是薄情之人,谨言慎行的臣子尚且无端蒙冤,何况江璟元这等板上钉钉的罪行。
“儿子……爹爹救儿子!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江璟元晓得了事情的严重程度,再无方才的嚣张气焰,慌里慌张地跌跪下来,脸色黑了,肌肉紧绷,眼眶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脖颈凉飕飕如抵着利刃。不能参加春狩是小事,保住性命才是天大的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父亲养不教,使你犯下这等死罪,皇贵妃娘娘都不庇护江家了。”
江浔恨恨斥责,深沉叹了声。他虽也贪了不少钱,但他有官场数十年历练的经验,知道哪些钱能动,哪些钱绝对不能动。
事到如今端端是无计可施,只能凭数年如老狗侍奉的份上祈祷圣上宽恕,希望渺茫。
擎天巨柱,禁不住地基摇撼。
……
两日后,工部陈为民首先对江璟元开炮,说他挪用工部营建道观的款项,凶狠恶劣,阻挠了道观几座道观的竣工进度,是恶棍加白痴的结合体。
朝臣闻此,纷纷上弹章大倒苦水,激烈詈骂,用词犀利,如同有不共戴天之仇。
继惨死的顾淮之后,被江氏统治下死闷的廷堂再度掀起了疾风骤雨,且更烈更猛。
江氏不得人已久,一人振臂而呼,扬起排山倒海的声威。
道观中的神仙皇帝难免被摇撼,未再听信妖妃的谗言庇护江氏。
徐青山知道这次他们一定会赢,因为做足了准备。圣上最信的是神谶,江氏在挪用内帑、专权独断得前提下又遭了神厌,雪上加霜,必死无疑,哪怕妖妃说情也保不住。
顾淮不会白死,正义终将战胜奸佞。
死了江浔,下一个便是妖妃林静照。
果然,雷厉风行的圣旨如闪电轰然劈在罪魁江璟元头上,圣上内心某种可怕的不满全数发泄,褫夺江璟元所有官职,廷杖五十后披枷流放岭南,没收其所有财产、田地、铺面,并责江浔“生丑悖之子而全然不加以管教”,令其脱离首辅之位,自行致仕。
江浔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到头来回到了原点,变成一无所有的孤老。
江浔痛苦流涕,跪在午门外苦苦哀求圣上网开一面,高举自己的青词大呼冤枉,从白昼跪到了黑夜,晕倒了两次,衰弱昏聩可怜的老狗。
他死不足惜,但求圣上宽赦儿女们的过错。
路过官员面对这位高高在上的昔日首辅,极尽冷嘲热讽,白眼相加。
用废了的一条老狗,弃如敝屣。
江门被抄家,高楼美阁的建筑悉数充公,兵荒马乱,其中女眷尽数充教坊司,男丁发配边疆为奴。除了给江浔这孤老留下少量维持生计的钱外,剩下的荣华富贵一律严酷抹杀。
盘踞朝廷多年的江氏,捣烂如蚁穴。
某种程度上,圣上也当真不顾念旧情,用了多年的老狗说丢就丢。
其余江氏党羽皆是见风使舵的货色,眼见江家大祸临头,树倒猢狲散,纷纷避之不及,更有反水者主动上交江浔父子贪贿的罪证。
江氏之倒,除了有群臣共同弹劾的功劳外,最重要的是江氏触碰了道观中皇帝的利益,才遭如此严厉惩罚,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