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起,家里的堂屋总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明镜高悬"四个字,是爹当捕快那年,县太爷亲手题的。木牌边角被虫蛀了个小豁口,像颗没长齐的牙,母亲总用红布把它盖着,说沾了灰晦气。
那年我七岁,爹刚升了捕头,穿着新做的藏青公服,腰里悬着把鲨鱼皮鞘的长刀,站在门槛上比门框还高。他把我架在脖子上,往县城唯一的酒肆走,街上的摊贩见了都笑着打招呼:"李捕头,今儿又抓着啥大鱼了?"
爹就哈哈笑,声音震得我耳朵麻:"是条小鱼,偷了张屠户的五花肉,教育两句放了。"路过布庄时,他突然停下来,指着一匹天青色的绸布说:"给你娘做件新衣裳,她总说去年的料子旧了。"
那天的晚霞红得像泼翻的胭脂,我趴在爹宽厚的肩膀上,看他腰间的刀鞘在夕阳下闪着光。我问他刀快不快,他说:"刀快不快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得有杆秤。"
变故是在三日后的深夜来的。我被院子里的响动惊醒,趴在窗纸上往外看,只见爹跪在地上,母亲正往他包袱里塞干粮,月光照在她脸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走,快走!"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说不出的急,"别回头,也别让人知道你往哪儿去。"
爹抓住她的手,指节泛白:"照顾好阿禾,等我把事情弄清楚就回来。"他往我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赶紧缩回脑袋,心跳得像擂鼓。等再敢凑到窗边,院门口只剩下母亲孤零零的背影,手里攥着爹那枚磨得亮的铜腰牌。
第二天一早,县衙门就来了人,领头的是个三角眼的官差,把"缉拿逃犯李浩"的告示贴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告示上的画像把爹画得凶神恶煞,嘴角还带着道刀疤——可我爹脸上根本没疤。
小伙伴们开始躲着我,以前总喊我"小捕头"的二柱子,那天朝我扔了块泥巴:"逃犯的儿子!你爹是杀人凶手!"我扑上去跟他打,被他娘拉开时,听见她低声骂:"晦气东西,离我家柱子远点。"
回家时,母亲正坐在堂屋拆爹的公服,丝线绕在她指间,像团解不开的愁。我问她爹是不是真的杀人了,她手一抖,针扎进了掌心,血珠滴在藏青的布料上,像朵开败的花。
"别听外人胡说。"她把我搂进怀里,身上有股皂角的清香,"你爹是好人,只是只是被人冤枉了。"可她眼角的泪,却把这话泡得涨。
那天起,母亲再没让我碰过堂屋的木牌,红布盖得严严实实,像盖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总在夜里对着牌位呆,有时候会突然说:"阿禾,长大了别学你爹,太傻。"
十五岁那年,我进了州府的大牢当狱卒。
母亲托了好多关系,塞了半袋米才打通关节。领我见牢头的那天,她反复叮嘱:"少说话,多做事,别学你爹那股子犟脾气。"牢头是个秃顶的胖子,盯着我看了半天,拍着我肩膀说:"李浩的儿子?行,看你娘不容易,好好干,有你一口饭吃。"
大牢建在州府西北角,墙高得能挡住半个月亮,砖石缝里长满了青苔,闻着总有股潮湿的霉味。我的差事是给死牢送饭,每天提着个木食盒,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往下走,铁链拖地的声音在甬道里来回撞,像鬼哭。
死牢里的犯人大多不说话,有的对着墙呆,有的用指甲抠砖缝,只有个穿囚服的老头,见了我总喊:"小友,给口水喝。"他是前两年被抄家的户部侍郎,据说贪了赈灾的银子,判了凌迟。
有天我给老头送完饭,刚要锁门,他突然说:"你是李浩的儿子吧?"我吓了一跳,手里的钥匙串掉在地上。他笑了笑,皱纹里积着灰:"你爹当年抓过我手下的人,他审案时,总给犯人沏杯热茶,说有话好好说。"
我捡起钥匙,没敢接话。老头突然压低声音:"你爹没杀人,他杀的那个官差,是枢密院派来的暗线,专替奸臣铲除异己。当年你爹抓的那个犯人,手里有他们贪墨军饷的账册。"
木食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窝头滚了一地。我盯着老头浑浊的眼睛,突然想起母亲藏在箱底的那件公服,上面的血渍像朵顽固的花。
"别声张。"老头往墙角挪了挪,"这牢里到处是他们的人。你爹现在应该在江南。"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摸进母亲的房间。她的梳妆盒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爹的字迹,只有五个字:"护好你娘俩"。旁边还有半块霉的桂花糕,用纸包着,像件稀世珍宝。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牢里的动静。三角眼的官差每个月都来,跟牢头在角落里嘀咕半天,每次走的时候,都往死牢的方向看两眼。有次我送完饭,听见他们在说"李浩的儿子"、"斩草除根"之类的话,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第四年开春,州府连续四个月没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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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里的狱卒开始闹情绪,有人偷偷把犯人的口粮克扣下来卖钱,有人串通家属传递消息。牢头装看不见,每天揣着酒壶往账房跑,回来时总骂骂咧咧:"狗官们吃香的喝辣的,把咱们当驴使唤!"
母亲积劳成疾,咳得直不起腰,郎中来看过,说是肺里有寒气,得用参汤吊着。我把仅有的积蓄都拿去抓药,看着药罐里飘起的药渣,突然想起爹当年说的"心里的秤"——这秤,早就被官老爷们踩碎了。
那天夜里,我撬开了账房的锁。
算盘上还沾着墨迹,账本里记着给知州大人买小妾的开销,给通判公子办生辰宴的银子,唯独没有狱卒们的俸禄。墙角的柜子里堆着几箱绸缎,上面印着"官用"的字样,却散着脂粉的香气。
我抱了两匹最厚的绸缎,又从钱箱里摸了几十两碎银。刚要出门,就撞见了牢头。他手里的酒壶掉在地上,酒液在青砖上漫开,像摊深色的血。
"阿禾,你"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我推开了。我知道这一跑,就再也回不了头,可看着母亲咳得蜷缩在床上的样子,看着牢里那些被冤屈的犯人,心里那杆歪了的秤,突然直了过来。
逃出州府时,天刚蒙蒙亮。城门的守卫打着哈欠,我把绸缎裹在身上,装作赶早集的货郎,混了出去。身后传来敲锣声,有人在喊"抓贼",我不敢回头,顺着官道往南跑,鞋跟磨掉了,脚底板渗出血,却觉得浑身轻快,像挣脱了枷锁的鸟。
路过渡口时,我用碎银换了身粗布衣裳和一把柴刀。船家是个络腮胡的大汉,见我往南去,突然说:"小伙子,南边不太平,最近总有人打听一个姓李的捕头。"
我的心猛地一跳。大汉往我碗里倒了点酒:"我上个月在镇江码头见过他,穿件蓝布短褂,挑着副货担,左手上有道疤——跟你这道挺像。"他指了指我小时候爬树摔的疤,笑得露出两颗黄牙。
船到江心时,太阳升了起来,金光洒在水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望着南岸朦胧的影子,突然想,爹这些年,是不是也这样,望着家的方向,一步一回头?
江南的雨总带着股湿气,黏在身上,像卸不掉的愁。
我在镇江码头找了个扛活的差事,白天扛包,晚上睡在破庙里。听码头上的老人说,三年前有个姓李的汉子在这里打抱不平,教训了克扣工钱的把头,后来不知去了哪里。
"那汉子刀使得好,"老人吧嗒着旱烟,"一刀就把把头手里的鞭子削成了两段,说干活拿钱,天经地义。跟你这年纪时,怕也这么壮实。"
我摸了摸腰间的柴刀,刀柄被汗水浸得亮。有天扛完货,路过街角的面摊,听见两个官差在说话,一个说:"上头有令,务必在中秋前找到李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个冷笑:"找了七年都没影,我看是早喂鱼了。"
面汤烫得我舌头麻,却没尝出半点味道。付账时,掌柜的多看了我两眼:"小伙子,你跟三年前那个姓李的汉子,眉眼挺像。"
中秋前三天,我在眉眼的仓库里撞见了他。
那天我替人守夜,听见仓库深处有动静,握紧柴刀摸过去,看见个穿蓝布短褂的汉子,正蹲在地上翻找什么,月光从窗缝照进来,在他左手上映出道疤。
"谁?"他猛地回头,手里的短刀闪着寒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手里的柴刀"当"地掉在地上。他老了,眼角有了皱纹,鬓角也白了,可那双眼睛,跟我小时候在铜镜里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阿禾?"他的声音颤,短刀从手里滑下去,"你怎么来了?"
我喉咙紧,说不出话,那些年受的委屈、母亲的眼泪、小伙伴的嘲骂,突然都涌了上来,化作拳头往他身上砸:"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丢下我们?你知道这些年我跟娘怎么过的吗?"
他不躲,就那么站着,任由我的拳头落在他背上,像块沉默的石头。等我打累了,蹲在地上喘气,他才慢慢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是块桂花糕,用新米做的,还带着温热。
"那天抓的犯人叫周成,"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怀里揣着本账册,记着枢密院的人贪了边防军饷。我本想把他带回衙门,可跟我同去的张彪,突然抽出刀要杀他全家。"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打在仓库的铁皮顶上,噼啪作响。他从怀里掏出张揉得皱的纸,上面盖着个模糊的官印,"张彪根本不是官差,是奸臣派来灭口的。他掉在地上的文书上写着,要把周成一家伪装成拒捕被斩,再嫁祸给我。"
我捏着那张纸,指尖抖得厉害。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晰地写着"斩草除根"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