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地切过街道,把“咕咕香炸鸡”的招牌照得亮。我推开玻璃门时,风铃叮当作响,混合着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油脂香气——那是用十几种香料腌过的鸡腿在高温油锅里翻滚的味道,带着点甜,又有点辣,像这个南方城市黏糊糊的夏天。
店里没什么人。靠窗的卡座空着,只有吧台前站着个穿黑色工装的店员,正低头用纸巾擦着溅上油点的柜台。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头剪得很短,露出光洁的额头,侧脸线条很利落,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
我走到柜台前,刚要开口点单,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那东西在柜台和冷藏柜之间的缝隙里,大概半米宽的空间,堆着几个空纸箱。一开始我以为是老鼠,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就看清了——那是一只鸡。
一只活的鸡。
它的羽毛是那种不太干净的黄白色,沾着点灰,一只翅膀的羽毛秃了一小块,露出粉红的皮肉。它就那么站在纸箱旁边,脑袋微微歪着,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姿态放松得像是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
我的呼吸顿了顿,点单的话卡在喉咙里。这太荒谬了。炸鸡店里有鸡,就像猪肉店里跑进来一只猪,屠宰场里跳进来一只羊,充满了不合时宜的讽刺。
店员似乎察觉到我的停顿,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黑沉沉的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他也看见了那只鸡。
没有尖叫,没有惊慌,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他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嘴角还扯出一个很淡的笑:“您好,要点什么?”
“那……”我指了指缝隙里的鸡,声音有点飘,“那是什么?”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又瞥了一眼,像是在看一块普通的抹布。“哦,它啊。”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跑进来的?”我难以置信。这可是炸鸡店,空气里飘着的都是它同类的味道。换作任何一只正常的鸡,恐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要么扑腾着翅膀乱撞,要么缩在角落里瑟瑟抖。可这只鸡,它甚至还抖了抖羽毛,抬起头,用那双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我们。
它的眼神很奇怪。没有恐惧,没有警惕,甚至没有好奇,就只是看着。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冷静得不像话。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见过的鸡。那些鸡总是慌慌张张的,听到一点动静就扑棱着翅膀往鸡窝里钻,被人抓住时会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能穿透整个村子。可眼前这只,完全不一样。
“它不怕人?”我问店员。
“好像是。”店员拿起菜单,摊在我面前,“要经典原味的还是蒜香的?我们新出了蜂蜜芥末味,卖得不错。”
他的语气太自然了,自然得让我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也许这在他们店里是常事?或者这只鸡是他们养的宠物?可宠物鸡会出现在堆满废弃纸箱、弥漫着同类尸骸香气的后厨缝隙里吗?
我盯着菜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余光里,那只鸡还在看着我们。它往前挪了一小步,露出了完整的身体——比我印象中乡下的鸡要瘦一点,胸骨的轮廓能隐约看出来,爪子上沾着泥,指节处有磨损的痕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就……就来个全鸡桶吧。”我终于收回目光,指尖有点凉。
店员应了一声,转身去操作间。他的动作很熟练,从冷藏柜里拿出裹着面糊的鸡腿和鸡翅,扔进滚烫的油锅。滋啦一声,白色的油烟冒起来,香气更浓了,几乎要把人溺毙在里面。
我忍不住又看向那道缝隙。
鸡还在那里。它甚至侧过身,对着操作间的方向。油锅里的声音那么响,油烟味那么重,它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这太诡异了。
我靠在吧台上,打量着这家店。装修很普通,白色的墙面,贴着几张炸鸡的海报,海报上的鸡腿金黄油亮,油滴顺着边缘往下滑,看起来诱人极了。角落里放着一台老旧的空调,嗡嗡地转着,吹出来的风带着点霉味。一切都和别的炸鸡店没什么两样,除了那只鸡。
店员端着炸好的鸡腿出来,放在滤油架上。油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在金属架上,出细碎的声响。他拿起盐瓶,均匀地撒着调料,动作有条不紊,仿佛身后那只活生生的鸡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大概还要等五分钟。”他说,把滤好油的鸡腿放进纸桶里。
我点点头,视线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缝隙。那只鸡动了。它没有往里面缩,反而小心翼翼地迈过一个纸箱,走到了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这下我看得更清楚了,它的脖子很长,转动起来很灵活,目光扫过柜台,扫过墙上的海报,最后落在了店员身上。
店员刚好转过身,手里拿着装得半满的纸桶。
四目相对。
不,是鸡和人的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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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员的动作停住了。他拿着纸桶的手悬在半空,身体微微前倾,看向那只鸡。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像是困惑,又像是别的。
那只鸡也定定地看着他。它的头抬得很高,脖子伸得笔直,一点也没有卑躬屈膝的样子。就那么平视着,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对峙。
空气好像凝固了。空调的嗡鸣,油锅里偶尔溅起的声响,窗外街道上汽车驶过的声音,都变得很远。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吧台前的店员,缝隙里的鸡,还有站在中间的我。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我不知道它们在交流什么,也不知道这场对视意味着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张力,像一根被拉紧的弦,绷在炸鸡店油腻的空气里。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一秒,两秒,十秒……也许更久。店员的眼神慢慢变了,那点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带着点了然。他缓缓地放下手里的纸桶,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