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她考入中西女中,过年没回宁波,三姑派人接她去家里过年。
姑父是镇江的大盐商,手头有钱。公馆里,扬州、天津、浙江等地的银行家和钱庄老板,挨个儿地上门,要拉他的存款,要拉他入股,一场场宴会、一个个麻将桌轮转,山东菜、河南菜、淮扬菜……各类美味琼浆,各色花头,令人眼花缭乱。
她不耐烦凑趣,时常躲在后花园里看书,或是躲进琴房练琴。
“长生。”第一次从三姑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她心下好笑,这人所求之大,怕是拜遍诸天神佛,都无法如愿。
“褚修远,字长生,祖籍苏州常熟,1900年生人,现就读于圣约翰大学经济系。”
第一次见面,他这样介绍自己。
这人真无趣,哪有一上来就如此自报家门的。她躲在三姑身后,垂着脑袋,暗自撇嘴,不愿上前与之攀谈。
小表妹在身后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从三姑身侧冲出,被一只伸来的手扶住才没有跌倒。
三姑扭头斥表妹莽撞,不知礼数。
她抬头,映入眼帘的人,长相周正,瑞风桃花形态的眼,深沉内敛,看清了,竟是那晚救自己的人。
小表妹朝母亲吐了吐舌,对她笑道:“呐,你找的救命恩人,这下见了,可是如愿?!”
她抿唇,悄悄红了脸。
后来才知,他亦是前来找姑父拉存款、拉姑父入股的。
她问他:“为什么不跟我姑父说,你就是那晚救我的人?”
他只是笑,说第一次在院中听到她的琴声,便想,这姑娘心思该有多灵透啊,果然,不但灵透,还志远。
那时,她已让二哥帮她搜罗国内各个大学的介绍资料。
他们约定,若是学业结束,仍不改其志,心存爱慕,便携秦晋之好,共度余生。
结婚时,二哥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张嘴道:“钢琴!”
这架琴,伴她走过新婚的磨合期,走过生育之痛育儿之苦,亦陪她和孩子们渡过了一个个等他的夜晚。
运动中,她忍痛将它送走。
如今,它又回来了。
真好!真好!真好!
“奶奶,”褚辰起身让出位置,“您来弹一曲。”
好!
褚辰抱起昭昭,俞佳佳伸手扶老太太坐下。
白色的长条键在老太太手下轻盈地跳跃,旋律清新明快,听之心情甜美、舒畅,正是德国作曲家贝多芬1810年所作的钢琴曲《致爱丽丝》。
褚辰好似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爷爷已卧病在床,奶奶工作不忙时,便会坐在窗前,弹这首钢琴曲给爷爷听。
爷爷听后,多半要笑奶奶几句,说她阅历丰富、心境练达,却不如当小姑娘那会儿清透了。
奶奶回道:“都是老妖精了,哪能跟那会儿比。”
一曲钢琴结束,大家鼓掌。
昭昭挣扎着下地,跑到老太太腿边,要太奶奶教她弹琴。
俞佳佳看老太太面上有些伤感,兴致不高,哄昭昭道:“太奶奶累了,我们扶她回房休息。等会儿,佳佳姨教你好不好?”
昭昭趴在老太太腿上,仰头瞅瞅老太太的脸色,拉着她的手,关切道:“太奶奶,你不舒服吗?我扶您休息。”
“太奶奶没事。”老太太抚了抚她的头,任她拉着另一只手,由俞佳佳扶起,回了卧室。
褚韵埋在被窝里将自己团成了个虾球,俞佳佳和老太太互视一眼,退了出来,去了俞佳佳房里。
褚辰知道奶奶、二姐这会儿都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没去打扰,看看表,该做饭了,抬脚去了厨房。
宋芸芸伸手轻轻抚过钢琴上的白条键,充满艳羡,她和褚柏都不是学习的料,三个闺女,老三还看不出来,两个大的,一个比一个皮,根本坐不住。
以前在老家还不觉得怎么样,孩子嘛,不都这样,爱玩爱闹,自家仨又都是女娃,皮点好,省得受人欺负。
可来了,这一对比,差距出来了。
昭昭一双眼圆溜溜的,跟葡萄似的,水汪汪的充满了灵性,鼻头秀气,小脸白嫩,比自家几个好看多了,关键人家还嘴甜、知礼,见人先笑,礼貌问好。
给她盛饭,双手来接,还要道一句“谢谢三伯娘”或是“三伯娘辛苦了”。
现在再看,优点更多了,认的字都快赶上她跟褚柏了,方才坐在凳上弹琴的模样,跟电视里那些大房子里的小主人似的……怎么说呢,宋芸芸想了半天,才想到一个词“优雅”!
第一次,宋芸芸动了将大花、二花留下的心思。
褚旭在褚辰和老太太弹琴时,客厅、阳台转悠了圈,瞅见了长条柜上的电视,阳台上支着的兰令自行车,踱步回来,弯腰打开电视,一看彩色的画面,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四哥……”走到厨房门口,褚旭刚要说什么,忘了,双眼紧盯着褚辰手下那么一大块五花肉,“哪买的?”
随之想到什么,褚旭惊得跳了起来:“你去黑市了?!”
褚辰切着肉,头都没抬:“用你四嫂和昭昭的本本领的肉票。”
“她们落户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