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灵在一旁听得五味杂陈。
没想到柏奕和柏世钧北上的事情传来传去,最后竟传成了这样的君民佳话。
“先前涿州府来的大夫们,大都是军医,那都是老江湖了,”老翁绘声绘色地伸手比划,“他们一到城中,看过了病患,当即就认出这病确如赵老大夫所言,就是‘白缠喉’。只是白缠喉这病到底不好治,他们也只能像从前涿州府军营里头一样,熬制汤药,分给病患。
“可江洲不比涿州,江洲人多地少,气候也湿润些,总归城里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病倒,风头紧的时候,大家吓得连药都不敢去领,生怕被这妖风锁了喉。趁着晴日的晚上,大家都想方设法地往别处逃……”
老翁说到这里,不由得拿手中木拐轻轻顿了一下地。
“不过事情在两位太医来了之后,又不一样了。”老翁笑道。
“两位大夫药到病除?”李一如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哪里有那么神呢,病去如抽丝啊,何况是白缠喉这种顽疾。”
老翁抚须道,“这两位柏大夫抵达江洲后不久,就告诉大伙儿不用怕,这病呢,靠直接传播和飞沫传播,只要平日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和人讲话隔上三尺远,且咳嗽喷嚏的时候要拿手绢掩着口鼻……就能防住。”
李一如歪了脑袋,“听起来……挺容易的啊?”
老翁颦眉看了他一眼,“怎么容易?当年光是守住福安寺里的那些善男信女,就抽调了咱们江州府三千的精锐!守了足足半个多月呢!”
“福安寺?”李一如不解,“这关……佛寺什么事?”
见李一如表情困惑,老翁的脸上又显露出自得的神色来,他轻声道,“福安寺是咱们江州府最大的佛寺,平日里去烧香拜佛的信徒就络绎不绝,更不要说是白缠喉闹得最凶的时候了。
“那会儿大家不懂啊,都相信庙里的香熏一熏,邪魔也就被驱散了,当时还有人卖佛土和香灰,说拿这些东西冲水服用,就能百病不侵。可那些佛土贵得很,平头百姓买不起,也就只能在山上愿。
“当时正赶上二月二十八,是福安寺一年一次的礼佛大典。虽然先前官府再三重申,疫病期间,民众不得聚集,寺里也早早宣布那年的大典取消了,但不少害了白缠喉病的人家,还是赶在二月二十七的晚上,把自家的病人抬上了山。
“那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哪,只能求佛祖庇护。
“柏大夫料事如神,一听二月里有礼佛盛事,就猜到先前官府的通告会不管用,但当时离福安寺的礼佛大节已经不远,再要拦截已经不易,更何况这些人知道官道上查得紧,都是赶着小路去的,防不胜防。”
老翁又捋了一把胡子,“所以官兵们全副武装,潜在山脚,等到二十八天一亮,官府当即下令封山,直接征用福安寺和所在山林作为医治之所,又抽调了一批大夫过去,按着先前说的办法把所有人隔开安置。”
“白缠喉这病最多五天病,当时所有人都被关在山上待了五日,没有病的就放下山,其他人刚好留在寺里养病。”
老翁看了李一如一眼,“要不说京城来的太医见多识广呢,这些事情你不提前说想得到么?一个粗心大意,就是功亏一篑呀。”
李一如笑道,“受教了!”
“那会儿做的事,还远不止这些,”那老翁又道,“当时城里也人心惶惶的,官府下令宵禁,每天夜里都有巡兵敲锣,和大伙儿喊‘隔三尺’‘防飞沫’的保命三字经。
“州府的杏林院、城北的几处高门空宅,还有城南的一些个老仓库……那会儿全都被征用了,用来安置病患。这也是因着柏大夫的提议,多一个病人在外头就多一个传染的源头,很容易导致又多一批新的病患。
“现在那些地方也都立着碑呢。”老翁颇为感慨,“就这么着,白缠喉在江洲诚里闹了两个多月,到四月就散了!这样的大捷,你翻遍史书,也是没有的。”
周围传来一阵啧啧声。
那老翁撑着腰,表情中满是自豪,“一会儿进了城,你们还可以好好看看咱们江洲诚的街道,江洲城里的排污渠都是暗渠,极少有明沟,好几处排污用的老渗井也不用了——这也是三年前柏大夫倡议的。这样到了夏日,地面的污水不会招惹蚊蝇,没了蚊蝇,疟疾也就少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一声。
“可惜啊,”老翁望向石碑,“可惜老天无眼,两位柏大夫都没能看到暗渠建成的那一天,就被青袍匪给害了。
“你们眼前的这个石碑,就是升明四年,皇上北巡时为两位太医立的。”老翁指着不远处的石碑说道,“正面是当初柏奕柏大夫的豪言壮语,碑后则刻着那年殒命的所有医者姓名。
“我们江洲百姓,到现在都记着他们呐。”
第二十六章《伤寒新论》与《心理讲义》
午后的江洲城内,人来人往。
一如先前的老者所说,江洲应该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最干净的州府之一。
城中的主干道上果然不见一条明渠,地上的石砖码得整齐而光洁,看起来就像是才用水洗过。
和其他州府不同的是,道路的两侧不是街市,而是高高的砖墙——这些是坊墙,墙内才是百姓居住与买卖的地方。
江州城内十三条东西大街,十二条南北大街,共一百零八个坊。
坊与坊之间街道极宽,宽得近乎没有道理——柏灵粗略估算了一下,这足以让十辆战车并驾齐驱。
高而厚实的坊墙上,看起来也非常适合架上弓弩……
这仿佛是专为巷战而设计的城池。
几人进城时领了对应的通行令,在进城之后,他们只能凭此令牌出入对应的街坊,傍晚之后城内宵禁,百姓不得离坊,如有违者以通金重罪论处——自建熙四十五年来,每年入秋以后都是如此。
三人半问半寻地穿过了半个江洲诚,来到城北的“普宁坊”。
在这儿居住的多是外地来的散客,也正因如此,普宁坊中的日常驻兵就比其他街坊要多出一倍——这儿买的东西物价也比其他地方贵出许多。
三人在普宁坊内找了一处还算安静的客栈住下,等用了午饭,沐浴过后,已经到了傍晚。
几人就近采买了一些日用的家伙什和御寒的新衣,站在衣铺外头遥望街道的尽头,远处的坊门果然已经关上了,几人回客栈放了东西又再次出门。
关上坊门之后,普宁坊里反而热闹了起来,因着这里有钱可赚,许多江洲城里的小商小贩都各凭本事地溜进这里头来,将当地的特产拾掇拾掇,套上些厉害的噱头,高价卖给这些散客。
面对商贩的叫卖,几人不为所动——事实上,他们只是中午都觉得被客栈的米饭硌得牙疼,所以夜里跑出来觅食。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踏上归程,途中经过一家书坊,李一如鬼使神差地跑了进去,柏灵和牧成也只得提着东西在后面跟着。
书坊老板正躺在街边的椅子上打瞌睡,李一如没有喊他,自己就着昏暗的灯火,手指在书架上飞快地掠过一层又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