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进来吧。”陈翊琮答道。
卢豆略略松了口气——看起来皇帝今天心情很好,若是放在平常时分,只怕这会儿皇上的眉头早就锁起来了。
陈翊琮坐去了他的坐塌上,不一会儿,外头的长廊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孙北吉两手提着官袍的衣摆,一封奏疏捏在他右手的拇指与四指间。
一番行礼过后,陈翊琮命卢豆搬来一个木墩,扶孙北吉坐了下来。
而后,卢豆便端上来两盏茶,接过茶盏的时候,孙北吉心中略略起了些微波澜。
从前建熙帝在的时候,赐茶和赐座这两件事就挺有讲究的,未曾想,到了陈翊琮这里,这些别有深意的细节又回来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孙北吉怀里的奏疏上。
“孙阁老一直等在外面,想必是遇到什么必须面奏的事情了。”陈翊琮轻声道,“什么事情不大不小,又有千斤重啊?”
“臣斗胆,”孙北吉放下茶,站起了身,“皇上可还记得,您从登基到现在,御极多久了吗?”
陈翊琮停下了手,双目翻向孙北吉,他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三年半。”
“是,”孙北吉神情平静,“这三年半以来,皇上在前朝可谓是大刀阔斧,洗削更革,一扫往日朽腐。”
陈翊琮沉了沉嘴角。
这些夸赞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御史台的那些文臣,每次要上折子骂他哪里哪里做得不好,开篇永远是先把他这样夸一顿。
“但是?”
陈翊琮熟练地接了话——在他的印象里,孙北吉向来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老臣,他几乎从不正面指出自己的什么错漏,但也很少留下什么直白的夸赞。
今日突然夸得这么直接,立刻引起了陈翊琮的警觉。
“没有但是啊,皇上,”孙北吉笑了笑,“老臣又不是御史台的那些年轻后生。”
“那你手里折子写的什么?”
“这折子,是今早六部议事的时候,礼部尚书文大人递给老臣的。”孙北吉脸上露出些微的无奈。
“阁老这是要专程拿给朕看看?”
“皇上不必看了,”孙北吉沉眸笑了笑,“因为,这是一封无字书。”
陈翊琮身体微微后仰,轻轻“哦”了一声。
“不过,老臣还是觉得自己读懂了。”孙北吉表情流露出几分慨叹,“臣想着,既然现在坐在内阁揆的位置,还是再来和皇上重提一件往事。”
“重提?”陈翊琮益听不懂了。
“慈孝太后还在时,曾经就一件事,嘱咐过老臣和守中……”
慈孝太后——全称“慈孝烈贞仁敬诚一安天诞圣献太后甄氏”。
听到事情有关母亲,陈翊琮的背微微挺直了,先前脸上带着的几分玩世不恭也褪去了几分。
孙北吉轻声道,“……是关于,陛下的婚事。”
陈翊琮双眸微沉——他一向很恼火下面的臣子打着各种冠冕堂皇的幌子来劝他纳妃。
从那些道貌岸然的劝谏里,陈翊琮分明觉得这些臣子把自己当成了某种类似种马的工具,仿佛他若是不留子嗣,便是没有尽到为君的责任,便是罄竹难书的滔天大罪。
所以去年他北巡回来之后,就随便捏了几个由头,把几个天到晚关心他后宫的臣子拖出去打了一顿。
陈翊琮微微挠了挠头,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如果现在母亲还在,估计这会儿也确实是要着急了。
“什么时候的事?”陈翊琮轻声问道,“我母后都说什么了?”
第十四章曾久岩的心事
孙北吉目光虚化,投向了自己的身前。
他讲起建熙四十五年流民案之后,恭亲王请柏氏一家到府中作客的事情。
孙北吉说得缓慢又沉着,就好像他讲的这些事情真的生过。
“母后要你试探柏世钧的打算……?”陈翊琮低声重复道,“母后想试探什么?”
“看他是否有意,与王府结亲,越快越好。”
陈翊琮怔了怔。
他飞快地垂下眸子,以免眼中的片刻慌乱被孙北吉看穿。
母亲唯一一次正面和他谈起柏灵,就是柏灵被皇爷爷关押的那个雨夜——当时母亲劝他一切从缓,不可莽撞,亦不可勉强。
他的心思,母亲确实是知道的。
陈翊琮有些坐不住了,他轻咳了一声,从坐塌上起身走到养心殿的窗前,用背影对着孙北吉。
少年的两颊已经烧了起来。
这整件事听起来有点奇怪,因为母亲很少会绕开他直接为他决定什么。
但这样客客气气,郑重其事地询问一个太医院医士的口吻,又确实很像母亲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