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里是山林,柏奕并不打算明火上香。
柏奕徒手在墓碑前刨了个坑,把方才已经被城门吏打开的信取出来。
他蹲在那里自己又读了一遍,然后将信纸细细地撕碎,最后将方才刨出的土重新拢回去。
“总的来说,我今年过得还不错,具体的我都写在信里了。”柏奕小声地自言自语,“就是意外多了一点……天下老爹一般黑,都不是省事的主。”
柏灵原本对着墓碑鞠躬行礼,沉默祭拜,听到柏奕的自言自语,不由得笑了起来。
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两人在离青冢不远的凸起山石上坐了下来。
“这儿风景蛮好的,难为你能找到这么个地方。”柏灵轻声说道。
她和柏奕交叉对坐,此时柏灵面对着眼前山川,而柏奕则背靠凸石,坐在阴影之中。
“偶尔来这儿坐坐也挺好的。”柏奕过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就是那些灌木太烦人了。”
“不过留着也好,可以挡住上山玩赏的观光客。”
一见天地就觉得自己渺小,生活里那些糟心的事就更小了。
柏灵在山风中有些惬意地往大石上靠了靠,忽然觉察到柏奕那边的视线,不由得回望道,“为什么又盯着我看?”
柏奕目光幽暗,“总感觉进宫以后我们就都像变了个人,现在才变回来一点点,就多看一看。”
柏灵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与太医对峙的那天傍晚,自己在黄昏的光景中一个人走回承乾宫的情形。
那时她也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上正在生着某种变化,就好像一个对切换面具渐渐习惯起来的歌伶,只不过她所立足的地方并不是戏台,而是宫闱。
那种感觉陌生、奇妙,又有一些隐秘的不安。
“那天在乾清宫……”柏灵目光低垂,直接切入了正题,“你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嗯。”柏奕完全没有否认,“老实讲,我现在也不好受就是了。”
柏灵没有再追问,而是以目光代替语言,望向柏奕,等候他的下文。
柏奕这一次的沉默很长,柏灵一直听着他的呼吸。
他的目光停在不远处的青冢上,良久才抬起头,看向青天。
“你之前有一次问过我,为什么对贵妃的病那么关心,是不是我过去也被抑郁症困扰过。”
“嗯。”
“我没有的。”柏奕低声道,“但我照顾过一年抑郁症病人,而且也是产后抑郁——就是我妈。和贵妃不一样的是,我妈一直都有季节性的抑郁情绪,但在中年生了二胎之后就再也没好起来过了。”
柏灵渐渐直起了背。
柏奕瞥了柏灵一眼,“我没和你讲过我妈的事?”
柏灵摇了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柏奕声音沙哑,“我在北美念博一的时候,父母忽然响应二胎政策要了我妹妹。但从孕中期开始我妈情绪就持续低落,孩子生出来之后她几乎什么也干不了,家里靠我爸完全撑不起来,他们瞒不住我了才和我说。我和导师提了一年休学,回家看孩子,还有照顾老妈。”
柏灵忽地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柏奕会懂怎么照顾孩子。
“我一到家就觉得我妈情况不对,坚持带她去医院,大夫给的诊断直接就是重度抑郁加焦虑,建议住院一个月。我没办法,只好抱着我妹妹跑前跑后,给我妈办住院手续。”
柏灵听得有些心疼,“要同时照顾两个人……非常累吧。”
柏奕一声轻叹,“那段时间基本都是在连轴转,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你爸呢?他不来帮忙的吗?”
柏奕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他一开始就反对去医院,本来也只是想把我喊回家暂时帮帮忙而已,我坚持要送医,他就顺水推舟做起甩手掌柜……这种事他还蛮擅长的呢。”
柏灵沉默。
“进了医院以后事情也一大堆,因为我妈是高龄产妇,孕前孕中的一些准备也没做,所以身体基本垮掉了。”柏奕停下,深呼吸,又接着道,“但一个月的住院效果还是很好的,医生说我妈这种情况非常幸运,因为她身体对药物的响应情况特别好,出院以后只要坚持服药,两三年就能完全恢复。
“我记得我妈出院一个月的时候去做了智齿的拔除手术,那天晚上我妈因为麻药退了疼得睡不着,我晚上又忘了给我妹换尿布……结果两头都在哭,都在等我去看。我累得瘫坐在客厅地板上,感觉身体不是我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他忽然笑起来,看向柏灵,“……你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因为你连哭都不会啊
柏灵凝视着柏奕,良久才摇了摇头。
柏奕伸手挠了挠头,脸上的表情却温和起来,“我之前自嘲过我一个从医学院熬出来的人无所畏惧,但照顾产妇和孩子真的比想象的累很多。尤其是孩子,我妹当时太小了,听不了道理也不懂体谅,直接把我生活的节奏打了个稀碎,完全以她为中心旋转。”
柏奕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是掩不住的笑意,“但我妹真的太爱我了,小孩子爱你就是真的爱你,一见你就笑,看到你就爬过来……”
柏灵撑着下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看见柏奕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眼里如同镀上了高光,便知晓这些回忆在他心中的重量。
也难怪他从来不提。
“那阿姨的抑郁症后来好了吗?”在柏奕讲了许多和妹妹的佚事之后,柏灵忽然问道。
柏奕的脸上闪过片刻的僵硬,然后摇摇头。
柏灵伸出手,轻轻按在了他攥紧的右拳上。
过了许久,柏奕终于开口,却说了一串柏灵没有听过的药名,“关木通、广防已、青木香、藤香、淮通、背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