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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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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時代的所以為大時代,正如同《神曲》所以為偉大作品:它有天堂,也有地獄;它有神樂,也有血池;它有帶翅的天使,也有三頭的魔鬼。在這光暗相間,忠邪並存,變化錯綜的萬花洞裡,有心胸的要用獅一般的勇氣,把自己放在光明的那一邊,把火炬投向黑暗處。到把全民族的心都照亮了的時節,我們才算完成了大時代的偉大工作。大時代的意義並不在於敵人炮火的猛烈,我們敢去抵抗,而是在於用我們的鮮血洗淨了一切卑汙,使復生的中國象初生的嬰兒那麼純潔。

一般的說來,人是不容易克服他的獸性的。只有在大時代裡的英雄,象神靈附體似的因民族的意志而忘了自己,他才能把原始的獸性完全拋開,成為與神相近的人物。有了這樣的神人與英雄,我們才能有虹一般光彩的史詩。

在這種意義之下,先死的必然稱“聖”——用個宗教上的名詞;因為他的血喚醒了別人對大時代的注意與投入。

易風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北平他看見了,從北平他出來了,他決定去幹,不再在陰城等待著甚麼。幹什麼?戰爭是血肉相拚的事,他去投軍。假若他考慮一下,他一定會想到什麼為國家儲存元氣,什麼大學生應當繼續去求學,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作退避到後方的自解,正如已經厭世,為家人父子設想而不肯決然出家為僧的人一樣。他沒有考慮這些足以使他餒氣的問題。他只覺得敵人必須打退,那麼他就去打好了。這很簡單,豪爽,而且是根本解決的辦法,他看見了侵略,便走上沙場去廝殺。一切顧忌,一切困難,這時候都不在他的心中。他的眼亮起來,胸中象純青的爐火,沒有一點菸,沒有一個黑點,空靈而熱烈。什麼也不想,他已把過去現在及將來完全獻給抗戰。到了戰場便死,或打個十年八載,都好。一念便決定了永生。他不驕傲,也不謙卑,他只是個戰士,充實,坦然,心中有些形容不出的喜悅。

他昂然的上了火車。很奇怪,沒人攔阻他,車裡的軍士顯然是因過度的疲勞而呼呼的睡著;可是到底很奇怪,他沒有想到跳上火車就象蛙跳到水裡那麼省事。車沒停好久,就又開動,走得很慢。易風沒有顧得去想,軍車為什麼可以這樣慢慢的爬行。他沒有去想這個,也沒有去想任何的事情。他只覺得自己是在車中,而車是往前方去,這就對了,夠了。象殺完人去自首一樣,明知前面是死亡,而大步走上前去,把扁腦瓢靠在車板上,左右的晃動著,不久他就睡著了,把一切都交給了光明的夢。

2

在他的車開出不久,厲樹人,金山,平牧乾,上了另一列車的一間現在改為裝人的貨車,十分不體面,絕對不舒服的一間車。在行李,行軍床,鐵箱等的下面露出些臭爛的稻草,草上染過傷兵們的血與尿;在這些東西的空子裡有抱著槍打盹的武士,和渾身是油泥菸灰的火夫,大家的頭枕在最不宜於作枕頭的物體上,大家的腳伸在最不宜於伸腳的地方。大家都不出聲,只有一個青年的壯士把根洋蠟插在鐵壺的嘴上,細細的看著一張地圖。厲樹人們上來,他——那個地圖的讀者——連頭也沒抬一抬。藉著那點燭光與站臺上的燈亮,他們三個看出來,即使他們肯下功夫,精確的測量一番,大概也很難找到坐下的地方。他們也沒有去費那個心,只很留神的把腳放在不至引起咒罵的地方,立著。

他們可是很快活。平牧乾沒有受過這種苦,但是一路流亡使她曉得這種苦必須忍受。這點苦要是不能受,她知道她就須咒罵時代的不幸,而至少在心理上變成漢奸。還算好,樹人和金山找到了唯一的能有倚靠的地點,讓給了她,她可以換著腿立著,不至兩腿一齊痠痛。堵西汀的介紹信,是在她手裡,因為厲與金不相信自己的仔細而交給了她。她只好拿出這封信看著,以便激起自己的勇敢;車內其餘的東西實在使她寒心,即便不馬上後悔,看久了也總會覺到無望的。

樹人的方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把手抱在腋下,穩穩的立著。他把命運交給了抗戰必勝的信仰,抱著那信仰,就不便再為自己想什麼了。

金山簡直連立也立不穩,可是他東晃西搖的在那樣的環境裡設法找出一點好玩的事來。一向自負,現在他可一點也不再想到自己,他的圓眼把車中的一切都看到了,而後覺得都好玩,都有一些趣味。這些好玩的東西,人物,將陪伴著他去了,去到那更好玩、更趣味的地方——那以鮮血澆溼了的大地,以死之爭取生存的戰場。這時候,他不熱烈,也不退縮,只是象為看一部奇書而跑十里路的樣子,渴盼著快到那裡,看到一切。到那裡之後,自然他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不只是立在一旁看熱鬧。可是,他不再以為因他來到而一切就順利起來;在戰爭的裡面,他覺出自己的渺小,也就是放開了心與眼,認識了渺小的努力才輻成時代的偉大。

車慢慢的開了,他們想不到說話,忘了過去,幾乎不知道自己是誰。心跳得很快,眼很明,似乎只是那麼一股氣,一股香熱有力的氣,充滿了他們的心與肢體。這時候,他們已沒有了個性,而象被卷在波浪中的魚,順流而下,狂喜的翻轉著鰭與尾。他們是被支配在一股熱潮中,身不由己的往前,往前,往前,去看那光明與開朗的聖地。利與害,平安與危險,全不在他們心中。他們沒有計較,只有奔赴,把骨頭投在火中燒完是最大的喜悅。

3

抽冷子,那個熱心看地圖的青年,向樹人問了句:“幹什麼的?”這個青年長著張最陰鬱的臉,頭上剃得光光的而顯不出一點明朗,嘴唇是那麼厚,簡直使人懷疑他會有把他們張開的力量。他的眉是兩叢小的黑林,給眼罩上一片黑影。他最好是坐在地窖裡寫一本恐怖的小說,或是去扮演神怪戲劇中一個小魔,絕不適宜於當兵。可是他的確穿著一身軍衣,頂髒,頂鬆懈,胸前那塊標誌,幾乎是象隨便從垃圾堆中拾來,而更隨便的貼在那裡的。

厲樹人最初是想笑,然後又覺得就是不笑,而告訴他實話,他也絕不會相信;這個青年既那麼認真的看地圖,一定不會輕易相信什麼。結果,樹人極坦然自在的,信不信由你的,說:“我到前線去服務。”

似乎很捨不得把眼離開地圖,那個青年很慢的把地圖放在膝上,然後抬起頭來愣了一會兒,彷彿是在記憶哪一省有多少人口,與多大面積似的,事實上,他並沒背誦這些,而是琢磨樹人的話。言語達到他腦中是很慢的事;已經達到,他還須用力去捉住,才能明白話語的意思。

“啊!戰地服務!”他吟味著,似乎是表示他已聽明白,而值得驕傲。又待了一會兒:“沒有多大用處!”

金山和平牧乾都注意到樹人與這怪青年的談話,他們不約而同的想問:“怎樣沒有?”可是一見樹人沒言語,他們也就不便出聲,而呆呆的看著那個奇異的兵。

樹人看出那個青年聽話與預備話是那麼不容易,所以決定不發問,而等他自動的陳說,省得多耽誤工夫。

待了半天,怪青年果然預備好了一段話,說得很慢,很真,很清楚。他的聲音低重,象小石子落在滿盛著水的罈子裡似的。他說:

“從政治上看,從軍事上看,從人心上看,我們都沒有打勝的希望。”說完這句,他趕緊一抬手,似乎唯恐樹人發問,而打斷他的思路。“你必要問我:為什麼你來打仗呢,既然明知無望,沒用?很難回答。我是因悲觀而來打仗,被敵人的槍彈射死,強似自殺。失戀麼?不,永沒重看過女人。沒飯吃麼?不,小康人家。但是在一個沒有什麼光明的社會里活著,縱然不飢不寒,沒有女人的纏擾,究竟是不痛快的。死較比是痛快的。沒有戰爭與革命的精神麼?我看見過自號戰士的人,只知道幾句標語,而陰惡萬分;一千塊錢就連他代他的標語一齊收買過來。”他完全象是自白了,沒看著樹人,也沒看著任何東西,眼藏在眉下,厚嘴唇慢而費力的啟動。“投軍,服務,一概沒用。我只為乘這機會結束生活的——或簡直應稱為生命的煩惱。”他抬頭看了樹人一眼,彷彿已忘了樹人是和他交談的人。愣了一會兒,又把地圖拿起來。“正如洗桂秋一樣,”金山向樹人點了點頭,“所不同者,一個是因悲觀而不動一個手指,一個是因悲觀去迎著槍彈走。都很可惜!”

樹人看了看那個地圖的熱心讀者。知道他不會聽見他們的話,笑了笑:“這個人還有希望,等到他上了陣,看見士兵的英勇,他就會開口笑了。你若不到菜市去,你就不能明白人們為什麼因半個銅板而起爭執。要明白民族的真價值,得到戰場去。這個仗必須打,不單為抵抗,也是為改建國家。說到桂秋,他不能與——”樹人指了讀地圖的青年一下,“相比。不動的便是廢物。”

“桂枝比她哥哥好,”牧乾把個哈欠堵回一半去,用手輕輕拍著口。

“也好不了多少!”金山故意對女子不客氣。

“總好一點,”牧乾用妥協代替爭辯。

這種結合是不易成功的。以她的財富,身分,她縱使看出婚姻的無望,也不肯這麼降格相從;即使桂秋不加干涉,親友們也會在背後指點她的。戰爭把人心搖動起來,忙著結婚成為共同的諒解,即使不大合適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了。大時代來臨,替桂枝解決了困難。她自己的事高於一切。抓住時代,遠不及抓到一個愛人。不錯,她可以去服侍曲時人,甚至於去服侍一個傷兵,可是這只是愛的附屬工作,她不明白那工作本身的意義。假若非服侍傷兵去,時人還能看得起她,她也就只好前去。若是不須服侍傷兵去,而事情也很順利,那自然就不必多此一舉了。說真的,她是正向著這條路子上引導時人,叫他忘記了樹人們,忘記了復仇,而逐漸的把她所習慣的生活傳授給他。同時,她願使哥哥桂秋做些可以叫時人滿意的事,而這些事是並不難做的,只要出點錢就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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