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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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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易和老曲怎麼還不回來?”厲樹人搓著手,一邊念道一邊來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的安穩與鎮定,幾乎是粗暴的叨嘮:“他們簡直不懂什麼是團體生活!不管別人怎麼著急,他們總是慢條斯理的;這不定是在哪裡碰見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來沒有完;看吧,也許今天還不回來了呢!急死人!”叨嘮了一陣,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裡放著怒光。

“不用等他倆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問。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緊了牧乾的手,而後對桂秋說:“你攔攔他們!你給他們出個主意!勸勸他們!”

洗桂秋實在也不願意看牧乾隨著他們走。不管她是去做多麼有意義的事,只要是隨著樹人們去做,他就覺得不舒服。他不承認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時確實沒有什麼別的情感。他很願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們趕了走,但這又不大好開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看大家不必這麼忙吧。至少也得等他倆回來,再商議商議。凡事都須詳細的計劃一番,這是一;你們在這裡,若找不到別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錢教你們辦一個刊物,這是二。無須乎忙!”

“救國的事要馬上作,考慮只足減少了勇氣。今天早上我們若都被炸彈轟碎,現在我們還想做什麼嗎?先下手的為強,別等一事無成,而身子已經粉碎,這是一。辦刊物沒用,字不是槍彈。老百姓不識字,城裡的小市民識字而沒有讀刊物的習慣。即使退一步講,文字有它的用處,它也不能比得上親口去對老百姓講,親身作給同胞們看。這是二。”厲樹人一氣說完。立起來,向金山說:“我們不能再等。”“你們到底上哪裡去呢?”桂秋想起立,可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線去。”厲樹人把聲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幾個人去有什麼用呢?”桂秋微搖著頭,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賣力的,總以為別人賣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臉。

桂秋不想反駁,只高傲的一笑。

“這樣好了,”樹人對桂秋說:“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風和曲時人回來,請告訴他們找堵西汀去。”

“那麼我呢?”平牧乾的臉板得很緊。“你們以為我不敢去,膽兒小?”她似乎還有許多話,可是不能暢快的說出來。“你願意去,當然就一塊兒走;小姐請別先生氣!”金山幽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幾乎要哭出來。沒等牧乾回出話來,她把臉轉向桂秋:“給他們快開飯!”她想大家吃過飯,也許就不這樣急暴了;沒有好東西在肚裡,男人們是好鬧脾氣的。“謝謝,”樹人勉強的顯出很規矩。“我們到外頭買幾個燒餅就行,沒工夫吃飯了。牧乾?”

“走!”牧乾的臉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沒東西可拿。”幾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她的話可是很溫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辦不了,我回來找你;我家裡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曉得,我就拿你當個親姐妹!”

桂枝落了淚,心中可是並非不舒服。牧乾這幾句話使她感到異常的親切,一方面叫她心中充實了一些,因為這些話不象她所慣聽的交際虛套子那麼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戰爭的迫切,因為假若牧乾肯留在這裡,她便想不到遠處正有戰爭,也就不便關心了。現在牧乾決定要走,桂枝想象到遠處的戰場,而這戰場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覺得這是值得驕傲的事。她不再攔牧乾,而低聲的說:“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趕緊回來,我等著你!”她轉臉對桂秋說:“給他們點錢!”

樹人見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興起來,言語也客氣了:“我們用不著錢,這兩天的攪擾——好,不說什麼了。”“你替他們拿著!”桂枝塞到牧乾手裡幾十塊錢。“他們男子寧吃虧不輸氣。”

牧乾笑著點了點頭,把錢收在口袋中。

2

離開洗家,他們三個好象剛出了籠兒的鳥。四外很黑,他們的眼前卻是光明。晚風很涼,他們的頭上卻有的是汗珠。忘了家庭,忘了顧慮一切。他們並著肩疾走。他們沒有話可講,肚中的飢火與心中的熱氣,燒起眼中的光亮。在個小巷裡,他們遇見個賣滷煮雞蛋的。牧乾藉著挑子上的油燈一點昏沉的光兒,揀了十五個蛋。厲樹人以為隨便的拿幾個就好了,根本不用細細揀送。他急於去找堵西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肯暴躁的命令她,催她快走。及至牧乾把蛋輕巧的慎重的遞給他,他似乎才明白過來,,她是個女的!這叫他忽然感到一種喜悅,頂純潔的喜悅。

金山接過幾個蛋去,沒說什麼,臉上也掛出幾絲笑意,先把一個最大的蛋剝開,塞在口中;沒法動轉,他才又掏出半個來,沒敢叫牧乾看見。

他們走得慢了,心裡都很痛快。把雞蛋吃完,才又加快了腳步。

湖上街九號是個不大容易找到的地方,他們又不敢多打聽,轉了有二十多分鐘,才把它找到——與其說是找到,還不如說偶然碰到的妥當。

雖然還差幾分鐘才到九點,堵西汀可是等得已十分不耐煩了。見著他們,他的瘦臉上非常的難看。可是一聽他們說話,他馬上沒有了氣;青年人的語聲,對於他,好似有一種魔力,象音樂似的能使他快活安靜。他匆忙的給他們寫了介紹信,誠懇的告訴他們做事的方法,而後神秘的把他們帶出城去,送到火車上。假若他們不是那麼熱心的想到前線去,他們簡直可以想到堵西汀是個騙子,不定把他們拐到什麼地方去呢。可是他們沒有懷疑他,他的行動越顯著神秘,他們就越佩服他,就越覺得他們的工作有意義。

在路上,他們告訴他易風和曲時人沒有回來。他馬上指出來,在陰城隨便丟一兩個人並非什麼奇怪的事。這使他們憂慮起來。可是堵西汀立刻答應下去探聽他二人的訊息,而且把洗宅的地點,藉著路燈一點光明,記在小本兒上。看兩個朋友的姓名都被堵先生象畫符咒似的畫下來,他們的心安定下去——他們是多麼信賴他呀!

在這裡,有錢的可以買命,沒錢的便很快的什麼也沒有了,早早拉出去槍決是省事省飯的辦法。

曲時人莫名其妙的被拿進來,他只覺得臉上發燒疼痛,不曉得他應當幹什麼,和他們要叫他幹什麼。他一點也沒有準備,連應當對他們說什麼也沒有想一想。他以為如若他們問他,他實話實說就是了;把實話告訴了他們,他們必定會馬上釋放了他的。白挨巡警的打,自然是件不公平的事,可是他們若能馬上放了他,他也就不便再說什麼。傻傻糊糊的,他只顧想快快的出去,回到洗家;臉上的浮腫或者正好作為談笑的資料,根本用不著要求賠償,辨清了是非。

可是,剛一進門,腳鐐便絆住了他的腿。他的胖臉上立刻改了顏色。為什麼?他不曉得,也不想問;急,氣,懼,使他的腦中旋轉開了。他忘了一切,只渺茫的覺得不妙。

這裡過堂很簡單,只有兩個人審問;曲時人的身後倒有四五個粗壯的漢子。有錢,那兩位審官的話便是赦令;沒錢,他倆的神色便是刑罰——那幾個大漢是最會觀察神色的猛犬。

兩個審官都是高個子,一個的頭是尖的,另一個的頭髮平。尖頭的有一張白臉,臉上沒有什麼威嚴,可是很愛說話。平頭的沒有什麼話可說,只那麼方方正正的坐著,彷彿自己承認沒有發言權,而又不能不拿出相當的身分來。尖頭的愛說話,而且很滿意自己的話語。他每說一句稍微俏皮一點的,尖頭頂便象教堂的塔尖似的向上指著,細眼睛半閉起來。而後用手慢慢的擦一擦腦門。

“!”尖頭頂的嗓音很尖銳,沒有一點水音。“革命黨,你是?你沒看準了地方,這是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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