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二人从前厅打帘出来时,便瞧见一道身影等在檐下远处。
慕华园的长檐回廊都是木质的,上刷了朱漆,廊下种了翠竹,朱木翠叶之间,一道湛蓝色的身影握刀而立。
对方足踏官靴,上穿一套飞鱼服,其上银丝熠熠,阳光一落,似有流水在滚。
其人宽肩窄腰,身量极高,如松挺拔,但再往上看——那是一张很恐怖的脸。
脸分两面,左半边脸十分俊美,俊美到有几分昳丽,若水月观音,瑞凤眼中夹杂着潋滟的水光,生的与谢云书有四分相似,眉长眼深,夭桃浓李,但右半边脸却是一片焦黑,似是被火烧过的木,那一片焦侵占了半张脸,蔓延到脖颈以下,显得右边那只眼也格外凶戾,恍若恶鬼。
半面恶鬼半面仙。
他静立在檐下,等着谢老夫人召见他。
他像是艳浓与恶鬼的结合体,杂糅成了一副极具冲撞力的外表,他知道自己的模样骇人,但却完全不遮不避,坦然的让所有人看,任谁见了他的脸,都要心神发颤。
他只站在那里,不言语,但四周的丫鬟们都不敢看他。
这正是谢家二公子,谢执扇。
姜寻烟见到他的时候,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她对谢家二公子的所有印象。
在上辈子,姜寻烟与谢家二公子几乎没什么来往,一是因为叔嫂大防,二是因为谢云书不喜欢——谢云书坦白的与她说过,他不喜欢那个庶弟,他说,谢执扇是个怪人,自小就爱与人斗殴,不肯读书,常会突然伤害照顾他的奴仆,所以谢云书不喜欢他,谢家分明是官宦之家,却也不肯给谢执扇找个门路。
后来,谢执扇凭一身武艺进了锦衣卫,据说已经坐到了一个总旗的位置了。
锦衣卫这个行当,在官场上几乎是人人生厌,避之不及。
再后来,姜寻烟便牵扯到了流产的事上,往后半年多,都在与谢府人互相折磨,与谢执扇几乎再也没什么交集,直到那一日,大雪漫天,傅柔儿将昏迷的谢执扇丢到了她的榻上。
临死之前,姜寻烟才知道,不只是谢云书讨厌他,谢老夫人也恨不得他死,谢执扇在谢家,也是人厌鬼憎。
她当时还在谢执扇的肩膀上狠狠咬了几口,只是没有唤醒他。
一念至此,姜寻烟的目光便穿过廊檐与翠竹,落向了谢执扇的肩膀上。
那肩脊笔直,薄薄的飞鱼服下,是男人紧绷火热的臂。
姜寻烟骤然想到了那个冬夜里,贴在她脸上,几乎要将她烧着的温度。
在那一刻,姜寻烟的心突然明了一瞬,似是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她想,傅柔儿她可以折磨,因为她知道怎么折磨一个女人最痛,那谢云书呢?
谢云书是工部侍郎,他的位置在朝堂,后宅只是谢云书的一小部分而已,她并不能像是操控傅柔儿一样去操控谢云书,也不可能将谢云书磋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谢执扇可以。
他们兄弟之间也有解不开的仇恨,那沉甸甸的恨,比之她也差不了多少。
姜寻烟觉得浑身的血都在那一刻沸腾起来了。
谢执扇也想让谢云书死。
她找到了一个盟友。
上辈子的谢执扇没能做到,但是这辈子,她可以与谢执扇一起来做。
她要想办法,利用谢执扇做她的刀,替她砍杀谢云书。
姜寻烟抬起眼眸,那双清冷的月牙眼深深地望向谢执扇,其下涌动着的,是无尽的贪婪。
没有人知道,谢府最尊贵的大少夫人,高高悬挂在红梅园的明月,悄无声息的向谢执扇漏下了一缕月光。
只要谢执扇抬抬手,便能抓住。
——
姜寻烟的目光在谢执扇的身上停留太久,下一瞬,谢执扇抬起眼眸,锋锐的目光穿透翠竹枝丫,冷冽的落到姜寻烟的脸上。
这是谢执扇第一次见到姜寻烟的模样。
那是个极清冷的女子,穿着一身素色衣裙,乌发银簪,眉若寒月,浅淡春山,眸若深潭,偏生脖颈手指间都绕着几分凌凌的光,似是一捧雪。
姜家嫡女,父为户部尚书,同时,也是谢云书的妻子。
他应当称一句“嫂嫂”。
谢云书的妻子,只这一个身份,便足够她去死了。
谢执扇的目光划过她的脖颈,似是已经瞧见了鲜血从她脖颈上滑落的样子。
雪的颈,血的红,极致的颜色,应该很美。
他的舌尖舔过唇瓣——他的唇瓣大半都是好的,只有右侧一点上被火撩烧过,是斑驳、乌黑的,他习惯用舌尖去舔过唇角那一点焦色的唇瓣,像是在安抚他渴血的心。
他好想,好想现在就杀了他们。
但是不行。
他要光明正大的杀了他们,然后从他们的手里,将谢家的所有东西都抢过来,谢家人越痛苦,他越喜欢。
这小嫂嫂——到时候,便将她的尸体剁成八份,送到谢云书的坟前吧。
——
那时正是夏日巳时,慕华园草木葱蔚洇润,回廊静谧,四周只有丫鬟撩开珠帘,行步而出的声音:“老夫人唤二公子进去呢。”
姜寻烟与谢执扇远远望了一眼,便互相避开,谁都未曾多看对方一眼,却用眼角余光,将对方的轮廓描摹上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