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二十五心声
“再,再来!”
杞瑶手腕一翻,胡乱把手里空了的酒坛一扔,醉呼呼喊着要酒。
谢渠上身未动,擡起一脚在即将落地的坛子底一踢,再伸手一捞,总算是以柔化刚,免了惨案的发生。
他掂了掂酒坛,将最後一点残酒给自己斟了,面无表情喝了下去。
“殿……大哥,你,你怎麽,不喝了!”杞瑶那厢已是喝得昏天黑地,不辨东西,只知道扯着嗓子要酒,所幸杞大人酒品还是很好的,虽然嘴上粗鲁了些,举止还算斯文。
“酒呢,小二,给我……上丶上酒!”
这是他今晚第九次添酒了。
谢渠暗自在心里数着次数,又从桌上摸了块糖糕,给杞瑶塞进嘴里,这才止住了他的哼哼。
原先二人从灯市上回来,一进客栈,杞瑶便发了疯似的给自己灌酒,任谢渠如何劝都说服不得,杞瑶本就有三分醉意,至于最初是真醉还是装醉不得而知,但喝到後头,真真切切是醉了。
这人自己喝还不够,到得後来酒劲儿上来,硬是去敲门要飞廉同他一起,堂堂太子殿下当然不会允许这等事发生在眼皮子下,故而捞了杞瑶塞进案前,舍身陪大臣,亲自上阵与他斗酒。
中途杞瑶三番五次尝试套出些皇家秘辛,都未能得逞,到得後来干脆不装了,问谢渠建德十年都做了哪些个事,若有旁人在场,恐怕要大吃一惊,谢渠不仅没动怒,反而捡了些趣事陪杞瑶一道东拉西扯,如此数个时辰,总算捱到杞大人败下阵来,喝不动了。
反观谢渠那边,脸不红心不跳,瞧着还颇有精神。
夜色自窗缝里钻了进来,一不留神,就与二人撞了个满怀,谢渠又点起一盏灯,往杞瑶那里挪了挪。
在光下,杞瑶脸上的大片阴影总算化了开去,他偏头枕在臂上,鼻翼下方投出一小片影子,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蝉这时已经出来了,外头的喧嚣远去,房中很静,静得只能听见杞瑶未加掩饰的呼吸,与绵长的蝉鸣。
谢渠静静听了一会儿,只看向窗外,那里挂着一轮明月,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很多个夜晚,当时的月亮,也与今日一般圆。
“先帝在时,我在东宫过得……也算不得好。”谢渠一动不动坐着,只啓唇轻语。
纷杂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谢渠一时恍惚,好像他又成了当年因为背不出书要挨太傅板子,因为少吃了两口素菜便被谢沧渊罚跪的孩童。
“那时我才多高?大抵能够到桌角,公主随手一提便能带我上马,遇上先生告假的日子,她会带我去城郊跑马,我的骑术便是那时所练。”
谢渠恍了神,也乱了称谓,谢灵泽在他这里还是挂着一头彩辫的混血公主,曾经的血泪与欢笑在这一霎皆淡了颜色,笼上薄薄的一层纱,竟也温柔起来。
“她那时也不容易得很,太祖虽寻她回宫入谱牒,但对她冷淡得很,大大小小的宫宴准她露面的次数极少,我自小失了母妃,她却还有心思来照顾我。”谢渠无奈地摇了下头,唇角却漾起一层笑来。
“我不知母妃是何样貌,为人如何,父皇从不与我说这些,去问公主,她也绝口不提。若说倾国倾城,父皇为何永远对我冷面而严苛?若说相貌平平,後宫里又怎会如此冷清?”月光落在谢渠眼中,他又道,“後来有一夜月圆,我在父皇寝殿里见着一副画像,画里的女子正在舞剑,平心而论,她的样貌并不出衆,可不知怎的,我一眼便知她就是我母妃。”
下意识地,谢渠攥紧了酒杯想喝上一口,凑近唇边才发现杯中早空了,他只得把视线收回来,看向杞瑶,看他微微起伏的後背与自己的呼吸同频,方寸间色彩乍然归位,许多深埋在记忆里的事,隐约都有了解释。
“我当时所想并非是这便是我的母妃吗?相反地,与命中注定一般无二,见到她时,我便想着,她一定是我娘。就同见到你时一样。”
谢渠笑了笑,说道:“你不是问我建德十年发生了何事麽?当年我旗开得胜,率军归来,先帝与我本就不甚亲密,因此更是心生嫌隙,他防备之心日盛,三番五次想寻个罪名将我废了,幸好最後被公主知晓,那日她提着剑进了先帝房里,一炷香後,先帝唤我进去,他说……”
谢渠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学着谢沧渊的语气,淡淡道:“今日卖你姑母的面子,朕暂且不动你,谢家不养废物,今朝你尚可倚杖你姑母,可曲有终时,人有散日,往後能不能稳坐这把交椅,全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後来我才晓得,那时齐庾亲妹妹就已怀上了我二弟,也难怪先帝会说出这番话来,倒是像他的作风。”
窗外凉凉的起了风,谢渠一弹指灭了蜡烛,又合了窗,才将杞瑶抱上床去。
今晚唯一的听衆此刻正在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天昏地暗,因而也错过了谢渠的满目柔情,那眼神几乎能令冬水化冻,杜鹃哀啼。
解开杞瑶束发的发带,谢渠扣着手心,青丝便在指尖散开。
他安置好杞瑶,在床边坐了,絮语道:“时下公主监国,明里暗里,等着看我笑话的人还有不少,无一不虎视眈眈,很是难对付。过去有些事我不得不做,还望你见谅则个。”
他又小心翼翼凑到杞瑶身边,“其实你早就原谅我了,对罢?见你第一面时,我便知道了。”
说完谢渠就势躺倒下去,和衣而卧,天气早就不凉了,于他而言不盖被子当然可以,但对杞瑶来说,恐怕就不太行了。
谢渠抓起杞瑶的手握了握,掌心仍然带着点凉,于是他又掀开被子,仔细着给杞瑶盖好,这才安心地睡下。
实则今夜他想说的还有不少,困在深宫大院里的日子,即使不是阴雨天,也往往会浸湿了鞋袜,水汽蜿蜒向上,一路渗进心里,在小谢渠的少年时下了一场连绵的大雨,高墙隔住了外头的生气,亦困住了墙内的人,只有谢灵泽带他出宫去的日子,才是少见的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