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除却林妹妹,还有什麽值得留恋的?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每日里学着那些他从来也不喜欢的东西,竟是不明白为什麽。
到底还是宝姐姐骂醒了他:“你对林妹妹的情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她如今已与他人订亲,你难道还不清醒吗?”
“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府里吧!宫里娘娘没了,老太太病倒了,那麽些个阿猫阿狗都欺负到你真正的姐姐妹妹头上来了,你可瞧见了?”
宝姐姐恨铁不成钢:“我若是男儿,你以为我愿意进宫?愿意选这条路?我只恨我自已是个女儿身,得靠着这些法子才能护我家人周全,你呢?你可曾有我一般努力?”
宝玉如雷轰顶,方才醒悟。
他便是这麽个毛病,只想什麽东西想的深了,便再不知道外头如何。
宝姐姐骂得对,他还有什麽资格悲春伤秋?
府里如今这样,大半只能靠他了,他如何能够不努力。
而随着他知晓的越多,林妹妹越走越远,他跟宝姐姐凤姐姐担着这侯府之责时,也终于明白过来,风雨既来,无人可幸免。
那一日,宝姐姐喝了许多酒,因着她身上的热病,她一贯是不爱饮酒的,那一日却喝了许多许多。
她拉着他道:“从前我恨我生为女儿家,可如今我又恨,同为女儿家,我竟不如她。”
这个她,宝玉知道是谁。
宝姐姐又哭道:“若我早同她一样通透明白,知晓这些什麽虚的幻的靠不住,又何必让自已过的这麽辛苦?”
她说:“你知道为何我从来不敢饮酒吗?因为我怕醉,怕醉了说出心里话,怕别人知道我不想这麽庸庸碌碌一生,怕别人知道我想做人上人。”
宝玉伸手扶住她:“宝姐姐,你是女中豪杰,我身为男儿,不如你。”
宝姐姐醉了,她扶着他的胳膊,咯咯笑:“是啊,你不如我,我心思有多深沉,有多会谋划,你知道吗?初见你,我心中便有不一样的心思,可那时候,我一心只想进宫,什麽甄宝玉贾宝玉的,全都不在我眼里,所以我躲着你,远着你。”
“可是後来,进宫无望,即便坐到贤德妃娘娘的位置又如何,依旧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这条路走不通了,我年纪大了,没有别的路了,我便叫人说出了那些个金玉良缘的幌子来……哈哈哈,你不知道吧,那都是早早准备好的,我心思如此之深,如此之深啊!”
宝姐姐醉得厉害,又哭又笑说了许多,她拉着宝玉道:“我喜欢谁,我不敢说,我不喜欢谁,也不敢说。我还盼着是能够诓骗你跟姨妈一二,好歹有条退路。”
“可是如今想来,哪里有什麽退路?一开始就是错的,人上人是错的,金玉良缘也是错的,我便是这世间的一个错罢了!”
宝姐姐摸着宝玉的脸说:“你千万别信我,我的心思太深了,深到我自已都怕,你千万别被我骗了,宝玉,你是真的好,很好很好,是我配不上你……”
那一天,宝玉从宝姐姐口中,又知道了好些事。
可是他不怨宝姐姐,宝姐姐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的女子,总是过的这般苦。
宝姐姐染了风寒,在家中闭门休养了数日才好,这数日之间,说是休养,她却没有一刻停着的。
自那天醉酒之後,宝姐姐倒像是想开了一般,也不避讳什麽了。
从前在这个面前端着,在那个面前端着,如今都变成有一说一,再不管那些什麽名声不名声的了。
她让薛大哥带着薛姨妈去了香菱旧籍,至少那里远离京城,若真的事情到了最後一步……或许能有些时间做应对吧。
宝姐姐接手了薛家的生意,如今也不用避讳着什麽人,借用薛大哥的名头了,她自个儿站出去,跟那些铺子的掌柜,跟商行的人你来我往,酣畅淋漓。
宝姐姐後来又跟宝玉喝过一次酒,那一次她没醉,却说了跟上次一样的话:“不到这般绝地,我竟不知道女儿家还能这般活着,原来不用顾及他人竟是如此自在。”
那一天,宝姐姐面若银盘,艳若秋水,她说:“你愿意同我成亲吗?我很厉害的。”
他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