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饶了我吧,我日日念着你的教诲,在心中忏悔自己的罪行,我知道错了。”有妖飞过来凄惨求情。
雪夜望了望他:“你当真知错了?”
那妖魂发出恶毒的笑声:“你信了?你居然又信了?哈哈,昨夜我还在疯狂想念吃人的滋味,凡人,可真是上等的补药。”
“别说了,不然大人又要为那些下贱的凡人伤心了。”
“你们再把他逼走,咱们还能找谁消遣?”
雪夜望过去,塔下几道炙热的妖魂挑衅地笑着。
捉住他们几个,是在八百年前,凡界战乱未平,民不聊生,他们占山为王,逼迫山下城池定期供奉少女给他们食用,持续了三十多年,他去抓时,那些不知内情的百姓甚至不让他走,理由是,只要按时奉上几个女人,那些妖便可保此地风调雨顺,他们好不容易才吃上饭,不想再闹饥荒了。
雪夜满眼沉痛,妖为何称之为妖,是因他们非人却近人,无七情六欲,却通晓凡人的劣根性。
千年来,这里关押的背负人命的妖越来越多,杀不完,很多还杀不死,他从最初的崩溃绝望,到如今的麻木。
曾想过度化他们,有个小妖在他的劝导下,痛改前非,道自己往後会一心向善,再不作恶,他试探性地放他出了封妖塔,那妖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是冲过来杀他。
被骗多次後,他觉出自己无能为力。
妖和人,生而对立,凭他,改变不了。
他救不了世上饱受妖邪之祸的凡人,也度化不了这些戾气魔性深重的孽妖,唯一能做的,只有困住他们。
塔内猛颤,最下层腾起一缕黑雾升上来,是被关押足万年的蛇妖苏醒了。
这个年岁,与冥界存在的时间差不多了,蛇妖曾屡次逃出,吃过凡间几个国的百姓,直到五百年前,他出现,才让这祸害被彻底封在了此处。
“阴君大人,”蛇妖爬过来,似在与分别多日的好友会面,“你从凡间回来了?伏幽还算顾念旧情,没让你魂飞魄散。”
这四字一出,雪夜身躯轻颤,思绪搅动间,痛入骨髓。
百年前,长行借他之名破坏了封妖塔,害得妖魂四散,乱了整个冥界,等他好不容易将逃走的妖抓回来,他的属下明姑,被妖邪拖进了这里,遭眼前这些顽固不化的妖魂撕扯分食,灰飞烟灭。
黑雾弥漫至他眼前,调笑道:“你养出来的狗,怎麽就没把你害死呢?”
旁边有妖迎合:“是没害死他,可咱们的同族趁机跑出去,又害死了多少凡人?想想便痛快,雪夜大人,你一直说因果有轮回,那此事归根结底,罪魁祸首是你呢。”
“哎,别这麽说,大人一向仁厚,慈爱衆生,岂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不知手上沾过人血的神,还能称之为神,配受凡间的供奉吗?”
“消停些吧,雪夜大人为此自责了百年,屡次被罚,别再被你们三言两语活活逼死了。”
“他是该死,该为凌煜大人和明姑偿命!”
“雪夜大人,你们神灵的魂魄好生纯净,比凡人的还好吃,何时再让我尝尝,从百年前吃过明姑的魂後,我念念不忘,日想夜想。”
嘈杂的嚷闹声里,雪夜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妖月殿。
妖司是他的本命所在,回到这里,他缺失的关键记忆也浮现了出来。
他想到明姑,想到凌煜,以及那场因他而起的冥界之变。
“大人,您没事吧?”
临渊过来时,雪夜惊觉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临渊见惯了他行峻言厉的模样,垂首不敢看他,雪夜道:“他还在炼狱吗?”
“还在,您走这一年,他并无异动。”
妖司独有的十九层炼狱,位于镜宫最深处,与地府的地狱不同,炼狱比地狱安静得多,而那第十九层炼狱,是整个冥界最黑暗幽寂的所在。
深不见底的黑暗最易令人心生畏惧,而一片死水般的宁寂,会让人不知前路,不辨日夜,不晓时间流逝。
妖的寿命比人长得多,如此漫长无涯的岁月,只能被困囚在混沌的永夜里,这种折磨,不亚于地狱里惩罚恶人的千百种酷刑。
与地狱内满员嘈杂相较,妖司炼狱最深处,只关押了一个让雪夜和冥界永生难忘的妖。
——长行。
这世上,比凡人长寿的是妖,比妖更长寿的,是神。
雪夜这千年来,终日守在妖司,面对各种凶神恶煞的妖,闲暇时,他最大的乐趣,是在镜花水月七十二宫里,欣赏自己的影子。
临水自照,揽月自照,在光怪陆离的虚影里,与无数个自己孤独对望。
後来,凡间四国相继建朝,太平盛世来临,妖司多了无面将,他这个阴君极少再入凡世,对凡间的记忆彻底模糊时,他被莫大的孤寂笼罩,而後,剑灵长行出现了。
生于剑身,以剑为名。与他生得尤为相似,又大为不同。
他孤僻淡漠,长行单纯热情,他不爱笑,长行清澈的笑声却能回荡整个镜宫,似一粒火星,落入妖司,点燃了这片广漠寒冷的殿宇。
他们相伴百年,他见证了长行从灵修炼成妖,也痛苦地目睹他迅速沦陷,由妖变魔。
分别亦有百年了,雪夜想,该去见见他了,重新追忆,那些蒙尘的过往。
一路顺长梯,往妖司地底深处去,飞了半个时辰,方到炼狱十九层。
如置身深渊,海底,四周一点声响不闻,唯呼吸和心跳在耳畔回荡。
雪夜施法照亮一隅,灰尘在光晕里四散飞舞,他缓步慢行,如小鱼在夜幕下的海域里搜寻。
行到一处,听到锁链的响动,那人凄声道:“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