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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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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公社大禮堂蓋成後,方圓幾十裡的人,沒有人不知道“龍麒麟”的,也沒人不知梁五方的。“龍麒麟”不但給梁五方掙下了好的口碑,還給他掙了一個好女人。

這女子名叫李月仙,本就在鎮上住,每天經過大禮堂的工地,就見梁五方手提一把瓦刀在房山頭上的架子板上站著,一臉英氣。牆一層層地高,那心裡就漸生愛慕之情了……一直到“龍麒麟”建成,這姑娘等不及了,就趕快託人說媒。

於是,趕在施工隊離開公社之前,經媒人牽線,兩人在鎮上的包子鋪裡見了一面。據說,當時梁無方是夾著一把瓦刀走進飯店的。梁五方從架子板上下來後,個頭就沒有那麼高了,也就是中等個子。但他剛剛打敗了唐大鬍子,自然是心高氣傲、兩眼放光、英氣逼人。況且,他剛領了工錢(那時候叫“誤工補貼”)。他把擦得雪亮的瓦刀放在桌子角上,爾後說:煎包油饃胡辣湯,一齊上。

那時候,胡辣湯一毛錢一碗,油煎包兩毛錢一盤,炸油饃五毛錢一斤,但能把話說得如此有底氣、有份量的,也只有梁五方一個人了。可這句話剛好被跟媒人一塊走進來的李月仙聽到了。李月仙家景好,人也長得漂亮,喜氣,滿月臉兒,一笑倆酒窩兒,據說上門提親的人很多……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梁五方。雖然從架子板上走下來,就梁五方的個頭、長相、身板,咋看也就是個一般人。可有了這麼一句話,有了男人的那股傲造勁,就好象給以後的日子打了保票似的,李月仙滿心喜歡,她要的就是這麼一個漢子。

飯後,兩人還依依不捨,李月仙一直把梁五方送到八孔橋上。一路上,李月仙的臉紅霞霞的,說:……鎮上的人都說,你越師了。梁五方說:我師傅,人好,就是膽小。要不是我上,哼?!李月仙說:聽人說,那麒麟,是你塑的?梁五方說:可不。我就想爭口氣。南各莊的,老壓我們無樑一頭。這次,我說啥不讓了!李月仙說:麒麟上,還有小旗呢,烈烈的,真好。也是你?梁五方說:這事,擱我師傅身上,想都不敢想,他也沒這氣魄(這私房話後來不知怎的就傳到了九爺的耳朵裡,九爺說:這娃傲造。)。臨分手時,梁五方試探說:我弟兄仨,家裡不富。李月仙說:我看中的是你人好,有住的地方兒就行。梁五方愣了一下,說:這好說。咱乾的就是這一行。就此,這親事就算定下了。

事後,梁五方曾驕傲地對人說:一分錢沒花,我在鎮上撿了個媳婦。

自從“龍麒麟”給梁五方掙下了口碑之後,九爺生他的氣,不再用他這個徒弟了。可外鄉人也不再用九爺了。凡是外村的來找匠人蓋房,人們張口就提“龍麒麟”。凡提“龍麒麟”,自然就會說到梁五方,他也就真的自立門戶了。

那時候,梁五方經常夾著一把瓦刀出去給人作活兒,回來也不大給村裡交錢。他弟兄三個,都沒結婚,可只有他一個人把親事說下了。就此,他掙了錢也不再交給家裡,都悄悄地存了私房。這樣一來,兄弟之間生了嫌隙,鬧些意見,互相見了,鼻子裡“哼”一聲。

本來,老姑父看他是個人才,對他很好。平日裡他幹些私活,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不管他那麼多。可氣人的是,在村街裡他見了村支書蔡國寅(按輩份,他也應該叫聲“姑父”的),可他卻打一嗯聲,大咧咧地說:老蔡,你吃過大盤荊芥麼?

那時候,梁五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吃過大盤荊芥麼?這是多麼傲慢的一句話呀(在平原,誰都知道,說“荊芥”不是荊芥,指的是“見識”。)!就這麼一句話,說得一村人側目而視。在人們心裡,老蔡是支書,是村裡第一人。他連支書都看不上了,他認為他的“見識”已超過當年的“上尉軍官”了。那麼,他還會看上誰呢?就此,村裡人就不高興了,誰見了他都翻白眼。

梁五方實在是太傲造了。那時的梁五方就象是個“紅頭牛”,說話嗆人,他幾乎把一村人都得罪了。他很忙啊,每日裡騎著一輛(他自己買零件組裝的)腳踏車,日兒、日兒地從村街裡飛過,車瓦上的亮光一閃一閃地……很扎眼!可他渾然不覺。

後來,有一天,梁五方突然在村街裡攔住老姑父,說:老蔡,女方催了,我想把婚事辦了。老姑父隨口說:辦唄。五方說:我兄弟三個,就一處宅,沒房子。老姑父說:你不是九爺的徒弟麼?老姑父知道,九爺早已不認他這個徒弟了,可老姑父就這麼說,也是想殺殺他的傲氣。可梁五方卻說:哼,我龍麒麟都蓋了……你給我劃片地方,房子我自己蓋。老姑父說:這事,得商量商量。五方說:你商量個啥?隨便給我劃一片就是了。老姑父氣了,說:這能是隨便的事麼?說著,老姑父伸手一指,說:我給你劃這兒,你願麼?梁五方看了看,說:這可是你說的。行,就這兒。

這麼一來,老姑父愣了。他指的是村街旁邊的一個漚麻的水塘。塘裡曾經漚過麻,一層蠓蟲,還有大半坑子水呢……老姑父搖搖頭,笑了。他覺得這是句玩笑話。一個大水坑,半坑子水,怎麼能蓋房呢?別說是他一個人,就是一村人,也不可能在一個大水塘裡蓋起一所房子呀?於是,他說:行啊,你要有本事,你就蓋吧。

大凡傲造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一村人都沒想到,奇蹟出現了。

經過了兩個冬、春,梁五方真的就在那個墊起來的水坑裡蓋起了一棟房子。而且,這房子竟然是他一個人蓋的。一個人,不央人,不求人,獨自蓋起了一棟房子,這已經很讓人吃驚了。那年月,更讓人眼黑的是:他蓋的還是一磚到頂的三間新瓦房!

不過,最初的時候,村裡人誰也沒在意,彷彿都等著看他的笑話呢。就那坑水,他是一年也挑不幹的,更別說蓋房了。可梁五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仍是不慌不忙的,每天按時下地幹活,閒時就蹲在坑邊發呆……每逢有村人走過,就笑他:準備蓋房呢?去月亮上蓋吧。

他“哼”一聲,也不說什麼。

可是,突然有一天,傍晚時分,人們聽到了“轟轟轟、吐吐吐……”的響聲,驚得一村人都跑出來看。原來,梁五方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個帶有長管子的水泵!他不但弄來了水泵,那時村裡沒電,他還弄來了一臺小型發電機,全是人們沒見過的“洋玩意”!這邊“轟轟轟……”,那邊“吐吐吐……”於是,一夜之間,那水就抽乾了。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在我眼裡,梁五方簡直就是個神人!我蹲在那水坑邊整整看了一夜,那樣的一個皮管子,怎麼就把水吸出來了呢?五方的行為給我帶來了無限遐想。也許,正是從這一天起,我心裡才長出了要飛出去的翅膀。

在平原的鄉村,人跟人太密,你要是私下了做了什麼事,是瞞不住人的。後來,村裡人終於打聽出來了,原來梁五方用的抽水機是從縣供銷社借來的。縣供銷社主任的女兒出嫁,請梁五方給打了一套傢俱。當家俱打好後,主任給他工錢他不要。主任說,這不合適吧?拿著拿著。這時,梁五方說:王主任,工錢我是不會要的。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你那水泵借我用用。王主任先是一怔,說水泵?我這兒有水泵麼?五方說,有,我看了。新進的,就在供銷社後院。於是王主任大手一揮,說:用。你儘管用。

可水泵是借來了,沒有電。梁五方真聰明啊,他只不過是從李月仙那裡拾了句話,就又用上了。當年,在橋上臨分別時,李月仙曾經告訴他,她老舅是縣電影放映隊的,到時候約他一塊去看電影。於是就託李月仙找了她舅,借來了縣電影隊的發電機……

一個人,不讓任何人幫忙,獨自蓋起了一棟房子。你可以想像他傲造到何等程度?!那時候,梁五方如果張張嘴、低低頭,說句求人的話,村裡人是會幫他的。可他就是不說這句話,他誰也不求,就一個人悶著頭幹……冬天裡,他一個人拉土,一車一車地墊那抽乾了水的大坑。有時候,李月仙也會跑來,幫他拉拉捎兒什麼的,他還不讓,說:走,你走。

就這麼經過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當他把那個大坑先墊起來了一部分之後,就開始張羅著紮根基蓋房了。連地基是他一個人夯的,他整整夯了一個冬天。他先用小石礎礎上幾遍,再用木夯來夯(連木夯都是他自己做的)。每天夯一遍,讓地基往下輒輒,再夯,一直到夯實了為止;磚也是他一車一車從東村窯場上拉來的,哼著小曲,汗如雨下……那時候,他還買不起房頂上用的瓦板,就用“棧子棍”代替。一般匠人把找來的木棍破成一節一節的就是了,因為上邊還要糊一層泥。五方講究,他用的“棧子棍”都是他用找來的舊木料或是砍的粗樹枝一根根挑選出來的,先是劈成一節一節,爾後再把這些砍好的“棧子棍”一捆一捆地垛起來,澆上水“醒醒”,等風乾了的時候再刨一遍,每一根“棧子棍”都刨的平平展展、四正四稜的,就象是藝術品。這些準備工作他做了很長時間,等一切都備齊了,才開始鋪地磚扎基礎,一層一層往上壘。砌牆的時候,他也是有講究的,每天只壘三層。更讓人眼熱的是,他居然跑到縣上,不知從何處倒騰來了幾斤糯米。那年月,這可是拿錢都買不來的稀罕物啊!他找一大鍋熬了,全都澆在沙灰裡砌牆用……人們見了,覺得可惜,說:五方,你蓋金鑾殿呢?!他說:沒聽九爺說,過去地主老財蓋房,都這樣。人們聽了,恨恨地。等扭過頭去,走上幾步,回身就是一句國罵:xxx(草泥馬)!

最後到了上樑時,人們覺得他總是得求人了吧?不然,那梁怎麼上?可他還是不求。他借來了滑輪,一頭吊在滑輪上,固定好了一處,再去搞另一處。那一天很多人圍著看,看這狗日的怎樣把梁放上?那是午時,陽光熱辣辣的,我覺得在人們的目光裡,抖然生出了很多黑螞蟻。螞蟻一窩一窩的,很惡毒地亮著……可是,梁五方,一個人,居然,他居然就把梁吊起來,放正了。這人太……他,他在房山的兩頭都搭上梯形的架子板,房山的一頭留上豁口,爾後把梁木的一頭用粗鐵絲攔兩道箍兒(他是怕滑脫了),再掛上鉤子,用導鏈慢慢吊起來。他吊的時候,非常小心,一鏈一鏈地往上吊,待梁豎起來時再慢慢靠近豁口,有豁口的這一端先靠上,那豁口的斜度是他計算出來的,剛剛好。爾後再用滑輪去吊另一頭……最後再把房山一頭的豁口用磚重新補上。

眾人一片沉默。人們說,這人太毒了,他連自己的兄弟都不用啊!

這一次,九爺真生氣了!九爺揹著手圍著村子整整轉了三圈!碰見老姑父的時候,他一跺腳,說:老蔡,毀了。毀了。你說,我怎麼教出來這麼一個徒弟?!

老姑父也跟著搖搖頭,說:是個能人。

我告訴你,在平原,人要是太“個澀”了,就會受到眾人的反對。有一段時間,村裡人暗地裡都叫他“長脖子老等”,這是一句土話,也就是昂著頭的“鵝”。那是說他頭揚的太高了,眼裡沒有人!

在這個世界上,你以後會遇到許多“個澀”的人。“個澀”不一定就是缺點,但“個澀”肯定是人群中最難相處、最不合群的一個。梁五方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管是誰站在他的面前,只要說上三句話,你馬上就會覺算得你傻,腦子不夠用。你說,在這個世界上,誰願意當一個傻子呢?

就這樣,他真的是一個人,硬是把新房建起來了。等新房蓋好後,他讓李月仙來看房子,李月仙抱著他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看……她哭了。

梁五方是第二年秋天結的婚。他結婚時,因為蓋房加上置辦傢俱,他把掙來的所有幹私活的錢全都花光了。所以,結婚時,他只買了兩瓶酒、兩盒煙,一掛鞭炮,仍是不請村裡一個人……這怕是世界上最吝嗇、最簡約的一個婚禮了。李月仙是他騎著一輛腳踏車接來的。那鞭炮還是我給點的,兩人騎著腳踏車到新房門口時,我眼巴巴地說:方叔,我放炮吧?

梁五方看了看我,終於說:好,丟兒,放吧。

那天夜裡,只有我一個人聽房……我悄悄地把窗紙用唾沫溼了一個小洞兒,只見一盞油燈下,兩人臉對臉在床邊坐著,五方拉著李月仙的手說:月仙,你信我麼?

李月仙說:我信。

梁五方說:只要你信,我不管傍人說什麼。

李月仙心疼地說:你瘦了。

梁五方說:沒事,我渾身是力。

接著,他豪邁地說:你就可勁給我生孩子吧,一個孩子一處宅!

李月仙笑了,說:龍,還是麒麟?

梁五方倒楣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在這裡,我要告訴你一個詞:“運動”。你生活在這樣一個繁榮開放的時期,肯定不知道什麼叫“運動”?“運動”這個詞,在一定的時期內,加上前置定語……是有特殊含意的。這樣說吧,在某種意義上,它幾乎可以說是“人民”的盛大節日。就象是西方的假面舞會,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狂歡,或者說是庸常日子裡難得的一次放縱,是爆發式的瘋狂。

人都有想瘋的時候,是不是呢?

梁五方應該說是撞到了槍口上。或者說,那伏筆早已埋下,只等一聲槍響了。

對於無樑村的人來說,“運動”只是一個藉口、或者說是一個契機。這年的冬天,當場光地淨的時候,老姑父騎著那輛叮噹作響的腳踏車到公社開了一個會……當他騎著腳踏車回來時,他身後多了四個人,那是一個工作隊。

工作隊僅來了四個人,一個姓宋,一個姓唐,一個姓馬,一個姓徐。我只是記了一個姓徐的,姓徐瘦刮骨臉,圍著一條長圍巾,戴一頂壓舌帽,說是從省裡直接下來的。老徐穿一件很體面的黑呢制服,可他衣服上有一個釦子卻是紅色(女式)的,一看就知道是後來補綴的。他們跟我是一個待遇,到各家吃派飯。

工作隊進村後,先是開會、查帳、爾後動員人們揭發……一個半月之後,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裡,梁五方被揪出來了。

當年,據我所知,最初,老姑父是想保他的。在村裡開大會的前一天,老姑父先是把他大哥五斗叫去,含含乎乎地說:給五方捎個信兒,明兒要開會了。五斗是村裡的會計,也是個聰明人,可他們兄弟之間已兩年不說話了……那天,黃昏時分,老姑父在村街裡碰上了梁五方,老姑父揹著一捆溼葦子,看看五方,又四下看看,欲言又止……突然,老姑父咳了一聲,對著我大聲喊道:丟兒,快滾吧,趕緊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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