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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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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學生們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退回去之後,興奮點還沒有落下來,接著又去追逐另一個目標去了。

女學生吳玉花本也是懵懵懂懂地跟著同學們往操場上跑……可跑到一半她就折回來了,她被一個女教師喊住了。在校長室裡,當她明白了事情全部經過,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捂著臉躲進寢室,再也不出來了。

最初,吳玉花也許對上尉軍官蔡國寅是有那麼一點點意思的。那是藏在心裡的。她給蔡國寅獻過花,當然是見過他的。做為當地的駐軍代表,蔡國寅曾經給縣完中的學生上過兩次軍訓課;還在大禮堂裡做過一次報告。那時候,青年女學生的夢中情人大多首選軍人,那是一個時代的風尚。當蔡國寅在臺上做報告時,學校選吳玉花上臺獻花,她的確很激動。

那時候,她還是第一次登臺獻花,心裡呯呯直跳,一臉潮紅,根本沒有看清蔡國寅的臉,只是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長筒馬靴的印象。獻完花之後,她行了個禮,就羞紅著臉跑下去了……僅此而已,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客觀地說,當時,一個情犢初開的姑娘,對軍人,對英雄的愛慕之心是有的。那是深藏在心底裡的一點朦朦朧朧的情愫,是精神上的一種迷戀,並沒有多想。現在好了,這個軍人追到學校裡來了。

同學們全都圍在了她的寢室旁,房前屋後,那層窗戶紙後面全是眼睛,唾沫已把窗紙溼出了無數個窟窿,爾後隨著唾沫星子,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話從四面八方飄過來。人們議論最多的是蔡國寅的個頭和他的暴牙、還要加上吳玉花的胸脯和屁股……僅僅是一個下午的時光,兩個人就都有了綽號:一個是“小炮彈”,一個是“大洋馬”。

吳玉花哭了。

吳玉花是個倔強的女子,特愛面子。雖然她對這個來學校做過報告的小個子軍官有過片刻的愛慕,但那畢竟是一個人的隱私,是藏在心裡的。現在好了,她一下子成了人們議論的物件了,成了全校人嘲諷的目標了。什麼“小炮彈”、“大洋馬”之類的綽號以及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傳言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裡。還有的說,兩人曾經在學校隔牆的小樹林里拉過手,早已經“那個”了……由於怕羞,那僅存的一點點愛慕之心早已被流言吹跑了。她覺得她在同學們面前已丟盡了臉面,再也無法在學校呆下去了!當天深夜,一氣之下,吳玉花就在兩個女同學的掩護下,躲開眾多的目光,連夜捲鋪蓋回家去了。

這是星期六的下午發生的事,當天夜裡這件荒唐事就傳遍了整個潁平城。我們潁平人是富有想象力的,經過口口相傳,當這件荒唐事從城東傳回到城西的部隊大院時,已演變成“一個軍官跑到縣中去偷看女學生洗澡”的故事了。

不巧的是,縣完中一位新近從南方調來的女教師,剛好又是當地駐軍榴炮團團政委的夫人。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夫人的枕頭風自然而然地吹到了政委的耳朵裡。再加上全城都在傳播“一個軍人偷看女學生洗澡”的故事……政委勃然大怒,為了挽回當地駐軍的聲譽,他當晚就來了個緊急集合……並即刻下令關了蔡國寅的禁閉。

這一年蔡國寅三十二歲,當過十六年兵,打過八年仗,畢竟是立過戰功的。弄清原因後,團裡也就關了他三天的禁閉,爾後就把他放出來了。可到了第二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又站在了老校長的門前,問:那事兒,怎樣了?

老校長說:喝水。你喝水。我已經給內人說了,讓她給你介紹一個,是棉織廠的女工,個頭、人品都不錯。人也長得……

蔡國寅說:工作。說說工作。

老校長說:……內人的意思是,對方願意見面。你看是不是抽時間見見?

蔡國寅說:你不是說要做工作麼?到底怎樣,給個囫圇話。

老校長說:這個……喝點水。你喝點水。

蔡國寅說:說“工作”吧。

老校長苦笑了一下,說:蔡連長,算了吧。人已經走了,退學了。

蔡國寅一怔,說:退學了?

老校長說:退學了。

蔡國寅說:那就不歸你管了?

老校長說:是。不歸我管了。

蔡國寅說:好,很好。爾後,他扭頭就走,走了兩步,又折回頭來,說:你告訴我她的家庭住址。

上尉連長蔡國寅第一次進無樑是坐吉普車來的,手裡提著十匣點心。

當那輛綠色的吉普車開進無樑時,整個無樑村的女人們長伸著脖子從石磙上跳下來,一個個唏噓不已,奔走相告,嘴裡一次次重複著兩個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後的今天,我很懷疑,假如上尉連長蔡國寅當年知道吳玉花有如此複雜的鄉村背景,假如他知道他將成為一株虯髯的老石榴,他還敢不敢來?

可那時候,蔡國寅象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誰的話也不聽。他的吉普車就停在無樑村的場院裡,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圍觀的物件。

那天,無樑第一次有吉普車開進來,人們驚奇無比地看著這個綠顏色的“鐵傢伙”:先是看那吉普車的轍印,那輪紋能在地上印出花兒來;爾後看那吉普車的車燈,有人說比牛蛋還大;爾後才看那穿著軍裝的人,她們幾乎沒怎麼看人兒,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國徽,肩上的一個槓和三個“銀豆”,還有腳上的馬靴,人們說那皮靴走起來咯噔咯噔響,帶彈簧的;爾後是手裡提著的那十匣點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東北口音普通話……這一切都讓無樑的女人們興奮不已。可她們並不知道他乘坐的那輛吉普車是從縣武裝部借來的,他的一位老戰友在縣武裝部當部長;更不知道他腳上穿的馬靴是他從東北南下時,一個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給他的。她們只知道這是個“大官”,相親來了。

於是有人風快地跑去報信兒了。

於是眾多的女人們叢擁著老蔡(他很快就要成為老蔡了)朝吳玉花家走去。

可是,當蔡國寅來到吳玉花家院門前的時候,卻發現院門、屋門全都關上了。手裡提著點心的蔡國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門外。

無樑是普天下最不排外的一個村子。早年,外鄉來一個糟頭髮換針的老頭她們都要端茶遞水圍上半天,何況來了如此稀罕的人物?!無樑也歷來不乏熱心人。吳玉花家的黃泥牆並不高,女人們屁股一騎一磨就過去了。於是就有幾十個女人先後騎過院牆去拍吳家的屋門。這些女人一個個把門搭子拍得叭叭響,昂聲高喊著吳玉花的乳名:小花,開門吧,恁姑。開門,我,句兒奶奶。還有的喊著吳玉花她孃的小名:換,開門。你家搭戲臺呢?架子不小。

吳玉花的娘自然不願意得罪全村人。不一會兒,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門開了。只是吳玉花仍然躲在耳房裡不出來。此時此刻吳玉花心情極為複雜,事情鬧到了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聲裡,對於這個窮追不捨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種很微妙的變化。她一點一點地回憶著他做報告、上軍訓課時的情形,突然很想看看這個人到底長什麼樣?她站在糊了窗紙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點唾沫,在窗紙上溼出了一個小小的圓洞……可她看到的卻是川流不息的女人們的屁股。

無樑的女人們串流不息地湧進來。有傳話的,有苦口婆心勸說的,有自以為懂普通話做翻譯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從院牆上跨過,把雙方的話遞來遞去……在傳話的過程中,無樑的女人們按各自的理解把雙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藝術性加工,該刪的刪、該加的加,來言和去語都是在蜜汁裡泡過之後才“翻譯”過去的。那就象是用一把把鑰匙試著開鎖,這一把不行再換另一把……就這麼試著試著,四個小時過去了。最後連吳玉花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鑰匙撥動了她的心。等女人們在吳玉花的默許下,正始開啟院門待客時,已是掌燈的時候了。

天黑下來了,在門前站了四個小時的蔡國寅終於吃上了“雞蛋茶”。那一碗放了紅糖的茶水裡打了六個荷包蛋,吃了這碗雞蛋茶的代價是,他必須入贅做上門女婿。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風俗和講究,蔡國寅也都一一答應了。

兩人終於正始見面了。在昏暗的油燈下,吳玉花低著頭,心裡亂糟糟的,雖說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燈光只有一豆兒,太暗了。桌上的十匣點心擋住了她的視線,終還是沒有看太清蔡國寅的臉,她看到只是半邊臉,那叫“鋼毅”。她原來就知道他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鬥的軍人,現在仍然只知道他是一名軍人。應該說,一個時期的風尚(對軍人的愛慕)起了最關鍵的作用。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意思,也都是稀哩糊塗的。

按照口頭協議,蔡國寅是做為上門女婿入贅到無樑村的。聽人說,當年吳玉花的婚禮是十分風光的。那年月,她是無樑村第一個坐吉普車出嫁的姑娘。那輛吉普車從她家門前開出來,在眾人的追逐下圍著無樑村轉了一個圈兒,爾後又開回來了。就這麼轉了一個圈兒之後,上尉連長蔡國寅就此變成了無樑村的老姑父了。

那時候上尉連長蔡國寅月工資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階層。可這次婚禮,蔡國寅在無樑村一群熱心“幫辦”的策劃下,一一都按當地的風俗辦,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除了置辦嫁妝外,那一天吳家開的是流水席,肥豬用了三口,豆腐十盤,粉條一千七百餘斤,花捲子饃十四籠,還有菸酒……無樑村男女老少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

那天夜裡,月亮成了無樑村最亮的一盞燈,幾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後“聽房”來了。在皎潔的月光下,他們等待著一個用普通話說出來的一個“日”字,可他們一直等到露水下來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最後,他們終於聽到聲音了,是哭聲,吳玉花響亮的哭聲。

我知道我們終有一天要回歸土地。

可我從來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臉。是的,我照過鏡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臉。一個人的臉應該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徵。那時候我還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面板的顏色為什麼是黃的,它是怎麼染成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們的顏色來自於土地,我們與平原一個色調。

是的,在時間中,我曾不斷地修飾我的記憶。我篡改了很多東西,包括我的童年……

記得,當我睜開眼,第一眼看見老姑父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麼?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他與無樑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渾然一體:谷垛、麻雀、樹木、房舍,以及場裡的石磙,瓦屋的獸頭,顏色是一樣一樣的。他就象是土生土長、壘在村邊的一堵黃泥牆,或是植在路邊上被風雨蝕過的乏灰色的老樹樁子。他的臉就是一張無樑村的地形圖,溝溝壑壑一覽無餘。那眼泡就象是乾癟了的、濁黃色的、用席篾子劃開又撒了一點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襖爛著套子,腰裡勒著一根草繩,上半身象是一捆柴禾;下半身又很象是一個大著褲襠、裹了裹腳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還七纏八繞地用爛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規的綁腿,那大約是他惟一當過軍人的顯示了。

說實話,是碎嘴的女人豐富了我童年的記憶。後來,我才知道,老姑父當年那段曾經轟動潁平城的愛情故事早已煙化了。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自從脫了軍裝後,已經是無樑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特別讓人惋惜的是,當年的4873部隊,就是曾經駐紮在潁平的榴炮團,也就是老姑父曾經擔任過連長的北大院,二十五年後出過一箇中將和兩個少將,他們都曾是老姑父帶過的兵。可老姑父本人卻在跟團政委吵了一架後,為了一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復員了。

甜蜜是很短暫的。據說,兩人結婚後僅串過一次親戚,去吳玉花她舅家趕會。過完蜜月後,兩人接著幾匣點心去她舅家趕會,路上還說著話,親親熱熱的。可一到會上,就招來了不少的笑聲。兩人一個高高挑挑的;一個短粗,炮彈一樣,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顯得十分滑稽……吳玉花的老舅望著一身農民裝扮的外甥女婿,說:花,咋?不是個官麼?(肩上)咋沒“豆兒”了?此後,吳玉花再不跟他一塊出門了。也許,吳玉花心裡的委屈是說不出來的。――當年,她本意是要嫁一個軍官的,卻陰差陽錯地嫁給了一個農民。

結婚沒有多久,吳玉花就開始跟老姑父吵架、打架。他們兩人幾乎是打了一輩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換過無數次了,那是兩人打架時用頭頂爛的。據說,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吳玉花曾不至一次地問他:你到底看中我什麼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對,不做任何回答。也許,他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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