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歷史 |

第六章 (第2/2頁)

加入書籤

周圍是一群學生孩子,學生們都在笑……當蟲嫂撲上來的時候,他們一鬨而散。

蟲嫂上去揪住大國的耳朵,說:誰讓你鑽的?

大國不吭。

二國不吭。

三花也不吭。

後經蟲嫂一再逼問,三花哇一聲哭了。三花哭著說,一個綽號叫“屁簾”的孩子(治保主任家的老二,他哥綽號“屁墩”),因為丟了一塊橡皮,就懷疑上了大國。從此,他糾集了一群上學的孩子,說他娘是賊,他們一家都是賊,要教訓教訓“賊娃子”……大國已跟他們打了十幾架了。他們人多,一哄而上,實在是打不過,就投降了。

蟲嫂知道,這是村裡女人調唆的結果。蟲嫂沒有辦法對付那些女人。於是,蟲嫂採取了一個很極端的方式。她手裡拿著一個藥瓶子,瓶子裡泡了“八步斷腸散”——“八步斷腸散”是藥老鼠的。她把藥水背在身子後邊,來到大隊部,對老姑父說:你不是要談話麼?你怎麼談都行,就是不能讓人欺負我的孩子。

老姑父一臉尷尬,怔怔地說:你……不要瞎說。誰找你談話了?

蟲嫂說:你是沒談過。你嫌我髒。我揭發,治保主任談過。

老姑父張口結舌地說:談,談……什麼話?

蟲嫂說:我就是那黑豆。磨不成豆腐,也可以當藥吃。我是沒有辦法。我不要臉了。我孩子要臉。今兒我可是把身子洗乾淨了,你“談”麼?

老姑父說:你說清楚,到底怎麼了?

蟲嫂說:治保主任欺負我,他兒子也欺負人……你管是不管?

老姑父說:你讓我管什麼?

蟲嫂伸出手,亮出手裡的藥瓶,舉起來,說:你信不信?你要不管,我一口喝下去,死在你大隊部門前!

老姑父慌了,說:你別。你可別。你說。

後來,老姑父先是把治保主任叫來,狠狠地日罵了一頓:管好你的雞巴!而後,又把那些孩子集中起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那一段時間裡,老姑父常在學生放學的時候,黑著臉,在村口站著……就此,那些孩子再也不敢胡鬧了。

這年夏天,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大國突然跑了。他才十歲多一點,一跑就是三天,蟲嫂急得到處找他……後來,從縣上傳來訊息說,大國在縣城的火車站一個人偷偷地扒火車,說是要去烏魯木齊。結果被火車站派出所的警察扣住了……還是老姑父騎著那輛破腳踏車去把他保了出來。老姑父問他:狗日的,蛋子大,你去烏魯木齊於什麼?大國不吭。老姑父說:烏魯木齊遠著呢,能是你去的地方?你娘在家都快急瘋了!大國斜一眼,恨恨的。

大國回來後,人們問他:這孩子,去烏魯木齊幹什麼?

大國還是不說。回到家,當他看見蟲嫂的時候,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

很長一段時間,村裡的孩子見了大國就喊: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抬炮尿一路!

到了三花上中學的時候,蟲嫂已經到縣城裡去了。

蟲嫂也算是很早就離開無樑的女人,她在縣城裡收破爛。

蟲嫂之所以能在縣城裡搞“商品經濟”——收破爛,還得虧了三花。當三花考上縣城的中學後,蟲嫂擔心她是個女孩兒,怕她受人欺負,就跟過來了。在蟲嫂眼裡,三花就是她的“國花”,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是怕她出什麼意外。再說,她常年在縣城邊上走,給一個個孩子送吃的,一來二去,就此認識了一個收破爛的老頭。聽老頭說,在縣城裡收破爛能掙不少錢呢。於是,她思謀了一些日子,就到縣城裡收破爛來了。

按說,三花上中學時,大國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時候,大國有了工資,完全可以顧一顧家了,可他卻是一毛不拔。大國不但不給家裡拿一分錢,而且,連個面都不見。大國師範畢業後,原是想報名支邊,去烏魯木齊的。他是想走得遠遠的……可他沒有去成。他先是分配在外鄉的一個學校裡當教師。那時候他剛參加工作,工資低,顧不上家也就算了。可他後來調到縣城裡來了,卻仍然不回去。就此,他斷絕了與鄉村的一切聯絡。

據說,大國能調到縣城是沾了他老丈人的光。跟大國結婚的是他師範學校畢業的一個女同學,這女同學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副局長,大國兇此調到了縣教育局一個教研室工作,成了國家幹部了。大國不但不回村,就連結婚也沒讓家人知道……大國先是住在城東的老丈人家裡,後來自己也分了房子,單住。

那些年,蟲嫂一直在縣城裡收破爛。突然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吆喝著收破爛時,突然碰上了她大兒子。

聽村裡人說,那一天,蟲嫂推著一輛收破爛的三輪車在街邊上一邊走一邊吆喝:收破爛了!收破爛了!收舊紙箱、舊報紙……可是,突然之間,她看見她的大兒子穿著一身西裝、騎著一輛破腳踏車從東邊過來……蟲嫂捂著嘴,怔怔地望著她的兒子,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大國從她面前騎過去了。

可大國沒騎多遠。他大約是走神兒了,跟人撞了車,把腳踏車給撞壞了。大國把腳踏車推到附近的一個修車鋪去修。大國沒有看見她(或是裝著沒看見),她也沒敢上前叫他,就一直在路邊上站著,可她記住了那個修車鋪。第二天,蟲嫂用自己收破爛掙的錢,給大國買了一輛新腳踏車,一直在修車鋪門前等著。她終於見到她的大兒子了。

據說,蟲嫂是打了一輛“面的”回村的,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

蟲嫂回村那天穿得十分體面。她穿著一件新買的栽絨小大衣,腳上還穿著一雙新買的半坡跟的皮鞋,顯得很闊綽。只是手黑。她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轟動。誰都知道,她的三個孩子,全考上了大學,都成了國家的人了。在平原的鄉村,母以子貴啊!蟲嫂這次是徹底翻身了。她大大方方地走在村街上,見人就打招呼。人們說:呀,這不是拐嫂麼?回來了。她說:回來了。人們說,可有些日子了?她說:是呀,是呀。

蟲嫂這次回來,買了整整一布袋大白兔奶糖,每一家都去送了禮,一家一小袋大白兔奶糖。她逢人就說:大國很好。二國很好。二三花也中了。都是國家的人……分開這麼多年,人們也不再嫉恨她了,都說:仨大學生,你該跟著享福了。她還謙虛了一下,說:腿疼,指頭疼,也享不了幾天福了。

全村人都看著這個小個女人,人人都搖著頭,覺得不可思議。是呀,一個偷了一輩子的女人,如今竟也衣錦還鄉了。這就像是—個奇怪的夢。夜裡,村裡有好多人都睡不好覺了。有人私下議論:啥理呀?沒理。你說,她—個偷兒,她教育誰呢?她怎麼教育的?可她的三個孩子,怎麼就一個比—個出息呢?有人嘆道:這世道真是變了呀。

在村街裡,人們互相見了,指著蟲嫂家的房子,一個個感嘆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真是命好啊!

不料,蟲嫂回鄉下住了幾個月後,突然又要到城裡去了。這年的麥罷,三花回村看了她……而後,她逢人就說:家裡蚊子忒多,咬得慌。仨孩子非讓去,都爭著養活。我說了,也不在一家住。就三家輪著住Ⅱ巴,一家一月。

村人搖著頭說: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據說,後來,大國、二國、三花也翻臉了。

三家就“大月與小月”大吵一架……從此以後,再也不來往了。

每到清明節,三花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可她回來並不到村裡去,只去墳地,燒一燒紙錢,哭了就走,不見村裡任何人。

大國二國再沒回來過,人們說,他們是沒臉回來了。

又過了一些年,大國提拔了,當上了縣教育局分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長。

無樑村人聽說後,又開始主動找上門去。去的時候,帶些土特產:小磨香油、柿餅、花生什麼的。還怕人家不讓進門,心裡打鼓,膽怯地、很孫子地叫一聲:吳局長,吳局長在家麼?吳局長倒也大度,客客氣氣的,不與村人計較……凡能辦的事,也辦。就這樣,大國又與村人來往了。這時候,人們又說:其實,大國人不賴,雖說當了官,挺仁義。當然,為的是孩子….

蟲嫂的事,沒人再提了,一句也不提,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地裡的草,該長還長。誰都知道,有一種草,那叫“小蟲窩蛋”。

我告訴你:至今我手裡仍放著老姑父為蟲嫂寫的五張“白條”。一張是二國考大學的時候寫的,另一張是為三花找工作時寫的……還有三張是蟲嫂收破爛時,她的三輪車數次被工商局沒收的事……老姑父的“白條”,首句仍是:見字如面。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