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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的孩子 ~Ⅲ~ (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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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書本身就是美麗的。繪畫和文章自不待言,就連餘白部分也美。

據說,當斯科特·菲茨傑拉德看見戀人在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時,便建議:“一天閱讀不要超過十頁。”說是“要慢慢地、細緻地讀,在繼續讀下去之前,已經讀過的地方要好好消化”。

我覺得亨利·德·雷尼埃的《威尼斯風物誌》也是這樣一本書。全篇都是近乎詩的散文,由語言編織出來的層出不窮的美麗印象簡直令人眩暈。我想,這是因為語言具有某種毒品般的力量。如此強有力的文章,是不能一下子讀太多的。因為閱讀行為是官能性的,如果不一點一點去閱讀的話,不知不覺便會沉溺於語言之中。

被幽閉在書裡的,是世紀末的威尼斯。所謂世紀末,乃是一段特殊的時間。所有的物質,所有的人,都散發著奇妙的磷光。雷尼埃透過自己的雙眼擷取給讀者的威尼斯,也存在於這獨特的興奮之內。稍縱即逝的朝氣和類似光明的事物充溢於空氣之中。

《幻覺》《奇特的庭院》《扎泰雷河岸》《茶碗》《貝蒂娜的反覆無常》《喜劇》《布倫塔河》,不知為何,只是把每章標題排列起來,也讓人感到興奮。無論翻開哪一頁,無論讀取哪一行,似乎都散發著威尼斯的氣息。

所以不乏可資引用之處。比如:

可是,誰又會想離開威尼斯呢?不管貨船的肚子鼓得多大,桅杆怎樣搖曳著帆繩,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哪裡還有比背靠著這青銅門環、鞋底踏在你們的地面上更為快樂的事情呢?

還有:

午炮響徹雲霄,鐘聲也齊聲響起。我可以聽辨出捷茲雅奇修道院、聖·特洛瓦索教堂和安康聖母聖殿的鐘聲。

不一而足。就像此刻自己正在這塊充滿魅惑的土地上愉快地散步。色彩、光線、聲音、形狀鮮明無比地浮現出來,歷歷在目。這是一本流溢著由閱讀文字帶來的幸福的書。

而且毋庸置疑,讓這本美麗的書盡善盡美的,是麥克西姆·德·托馬的繪畫。反覆出現的小船等插畫,甚至傳達出坐在搖搖晃晃的船上那水波盪漾的感覺。

<h3>倘若出生在這個時代,或許也會如此生活</h3>

《任憑淚水流淌》(霍奇納著/川本三郎、實川元子譯/角川書店)

對於一九六四年出生的我來說,六十年代始終是一個巨大的謎團。那是個分明已經過去,卻依然沒有結束的時代,許多人將它拖曳在身後、不時拿出來做引證的時代,無論是思想、音樂還是時裝,均以粗暴而破天荒的激情,將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拒於千里之外的時代。那原形不明的巨大力量,說實話令人毛骨悚然。年過四十卻依然堅持在無政府主義搖滾樂第一線的滾石樂隊等,是最為毛骨悚然的代表。

這是關於滾石樂隊的綿密記錄,是六十年代這一特殊時代的安魂曲。既暴力又混沌,既雜亂無章又蠻不講理,儘管如此,卻是難以抗拒的巨大潮流。

起初,我是把這本書當作瞭解未知時代的“知識”來閱讀的,可是不到五分鐘,這最初的目的便無影無蹤了。書中流淌的時間遠比實際的時間更有氣勢,更帶有現實感。

這是一本會邊讀邊發燒的書。可能有人會在低熱狀態中表現出拒絕,而那些天生能在低熱狀態中多少發現一點美妙陶醉的人,一旦開卷閱讀立即就會被吸引,而一旦被吸引,那麼直至結束也回不過神。邊讀邊興奮,激情隨之上升,是一本有點危險的書。

在這本書中,出現了到處散佈跟滾石樂隊成員豔聞(因為毒品和混亂的生活導致身心破碎)的女性,照片上的她們至今依然是嬉皮士的打扮。這些一看便知帶有六十年代痕跡的人們,之前對我來說猶如外星人般奇異。但現在我卻覺得,倘若生活在那個時代,或許我也會那樣生活。

滾石樂隊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米克·賈格爾中學時是籃球隊的(從抓拍的照片來看,他是個多麼清純可愛的少年),基斯·理查茲是唱詩班的獨唱,優等生布萊恩·瓊斯沉迷於“不良音樂”,為此產生的家庭不和長大後依然沒有得到緩解。這種事實一件件地讀來,便會發現,這也是理所當然,他們都曾是普通的少年。

這麼一想,米克·賈格爾說的話便讓人覺得既可憐又痛心:“大家已被這種想法附體了,只希望那傢伙永遠保持一九六九年的模樣。其實,大家這麼想也不無道理,因為如果不是這樣,他們自己的青春也就煙消霧散了。”

<h3>彷彿窺視他人夫婦臥室的短篇集</h3>

《星期五的別墅》(阿爾貝託·莫拉維亞著/大久保昭男譯/文藝春秋)

精妙絕倫的一本書。

十六個骨骼強健,細節卻描寫細膩,一篇一篇分量準足,堂堂皇皇不容動搖的短篇,其主題全部是男人和女人。

其實,男人和女人,用這麼一句話來概括是不正確的,是每一個人希望徹底享受自己的性。這種獨特而壯絕的反覆摸索,莫拉維亞在小說中進行了冷靜的刻畫。

作家大都戴著自己喜歡的有色眼鏡,但莫拉維亞卻是裸眼。對所要描寫的物件不予以保護,也不寄予同情,不加以批判。他用裸眼目不轉睛地觀察,並不是照搬成小說,而是就此寫成了文學。

比如在《門口的盤子》中,沒有比布林拉小姐在美麗的山上脫衣服這個場面更具衝擊力了,我久久無法從這一頁上挪開視線。與其說那是莫拉維亞的力量,不如說是布拉爾的力量。書中,在清新的空氣和燦爛陽光的背景下,撩撥讀者的毫無疑問就是布林拉自身,這便是無與倫比的文學性。

我對被稱為“短篇名家”的作家抱有偏見,立即會想到歐·亨利那樣的人。從單純的喜好來看,我不喜歡歐·亨利。我討厭那種“抖包袱”的結局。那麼,若要問我喜歡怎樣的短篇,比如《在高速公路上》,比如《我是陀螺,名叫愛麗斯》,比如《長頸鹿和妻子》,比如……總之,收入這本書的短篇幾乎都是我喜歡的型別。(《星期五的別墅》和《門口的盤子》與其說是短篇,不如說是中篇,兼具短篇的緊張感和密度,以及長篇的耐人尋味和厚重感,其長度恰到好處,足以讓這兩方面同時成立。)雖然描寫夫婦的作品很多,但再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把夫婦描寫得如此有趣。彷彿窺視他人夫婦臥室的短篇集,這麼說聽起來未免太刺耳,但任何一對夫婦恐怕都擁有別具一格的秘密——它們毫無例外地都可愛、毫無例外地都催人淚下。這就是一本悄悄披露這些內容的書。其深刻的程度令人怦然心跳。而且莫拉維亞僅用了十頁的篇幅就完成了它,把永無止盡、渾沌不清的事情寫得極其流暢、極其清晰。不愧是義大利的作家,在這方面的技藝簡直精湛絕倫。

莫拉維亞筆下的妻子們有個共同點,如果說布林拉小姐“變成了不中用、蠢頭蠢腦的螺絲”,那麼“差點就成為蠢頭蠢腦的螺絲”的她們,也與布林拉一樣,在享受著過於文學的性。

<h3>描寫否定的故事</h3>

《惡童日記》(雅歌塔·克里斯多夫著/堀川茂樹譯/早川書房)

稍等一下。

閱讀過程中,無數次這麼想,等一下,稍等一下。這是四年前第一次閱讀《惡童日記》時的情形。

我想我是為之震驚了,因為不知道小說還有這樣的處理方法。

文章中漲溢著冰涼的熱情,不令混沌隨意流洩,而是確切無誤地一往無前,幾乎到了蠻橫的地步。

之後,《二人證據》問世,《第三謊言》問世,《怪物》問世,《傳染病》問世。其簡練和鬆弛沒有改變。然而最為強烈的,無論如何當推第一部作品。那種摧心裂膽的文學的振奮。

要問是這本書中的什麼東西竟能摧心裂膽,首先是隻有骨架的故事細節的濃馥和豐滿。猶如小說中主人公寫作文時的規則,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文章沒有廢話,既沒有修飾也沒有連綿的內心描述。而且,恰是因為對內心描寫的否定,使一個個人物內涵的東西,其深度其分量和孤獨感,尤其是其獨特性,帶著某種莊嚴鮮明地浮現出來。

“對於苦惱,人類必須有這樣一種意識,即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獲得唯一一次機會、與這充滿苦惱的命運站在一起的人。恰恰是面對命運的他在擔負起這苦惱的過程之中,存在著通向個人功績的可能性。”

寫下這段文字的,是《向生命說YES》的維克多·弗蘭克。

這種說法雖然未必正確,但是我非常喜歡《惡童日記》中登場人物的基本水準。所謂水準就是指精神性。有這樣一個情節,一對雙胞胎對一位無意中流露出尋死念頭的軍官說:“想自殺的話,我們幫你哦。”軍官答道:“謝謝。你們心真好。”無論哪句話都沒有夾雜諷刺的口吻。以誠相待,這樣的對話方才成立,就是這種水準。把母親和妹妹的骨骸擦亮後串接好掛起來的情節也同樣如此。正面凝視情感,所有的規範都從自己的內心去尋找。其判斷極具動物性。

然而,最後要坦白地補充一句的話,這些當然只是次要價值。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小說有無與倫比的趣味。

實際上,除此之外,別無他言。

<h3>這心情,彷彿獨自暢遊在浩瀚的河流</h3>

《不朽》(米蘭·昆德拉著/菅野昭正譯/集英社)

封面雖然有點可怕,其實是一個愛情故事。如同開門見山的標題“不朽”所示,“我們每一個人都憑藉體內的某一部分超越時空生存下去”,這便是小說的主旋律。無論是“舉止”、“形象”還是“藝術”,都輕而易舉地穿越了個人,無止境地被一再重複。

不過,這儘管是主旋律,但並非小說的實質。小說的實質,說到底是昆德拉關於小說如何才能成為小說的自問自答,小說正是以此為支撐點,縱橫馳騁地展開來去。從風格來看,昆德拉就像沒有弟弟的憂鬱小孩,專心致志於小說創作。

昆德拉的筆墨以被激怒的玩笑一般的執拗勁兒迴歸“中歐”,涉及歷史、涉及文學、涉及音樂,講述歌德、拉扯出海明威,談愛、談存在的幸福、談作為懲罰的不朽,甚至談姐妹糾葛、談夫婦床笫,既沉著又輕妙地加以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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