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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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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否?

雍正七年自年初之起便攏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慈寧宮內, 烏雅氏仿若人事不知的躺在床上,無數太醫來來去去腳步匆匆,最終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

窗外, 不知何時飄起了雪, 豆大的白花簌簌而落。紫禁城原本冷冽的冬日更添幾分冰寒。弘曦幾人到時,不大的偏殿已經聚滿了人。烏拉那拉氏此時正神色疲憊地坐於上首。事關太后安危,各宮娘娘還有眾皇親福晉們丁點不敢怠慢。一鮮水的素服, 打眼瞧著, 滿屋竟連件亮麗的首飾都未能瞧見。

見此情景,弘曦心下當即便咯噔一聲。一旁的清媛低頭看了眼身上再寡素不過的青衣還有手邊幾乎裹成一團黃包的永珩, 不由偷偷鬆了口氣。

幾人一路匆匆趕來, 身上不自覺沾上了些許寒氣。尤其是小永珩,常日裡嫩白的小臉已經有些微微發紅。烏拉那拉氏當下顧不得許多,將小孩兒一把摟在懷裡, 忙輕聲吩咐宮人端來去寒湯。

“幾位弟妹一路趕來著實辛苦, 不妨先去暖閣歇歇身子, 順道換些乾淨點的衣裳。”皇后身側, 太子妃索綽羅氏率先開口。又見清媛同弘晝福晉神色猶疑,忙湊近小聲開口道:“皇阿瑪已經進去大半個時辰了,蘇公公這會兒正守在門前, 說是太后娘娘尚需靜養, 不許旁人進去叨擾………”清媛這才輕輕點了點頭。

“皇額娘,大哥呢?”

解下已經沾著雪花的披風交予宮人,弘曦四處環視了一眼大殿, 發現並未見到自家大哥的身影, 不由有些疑惑道。

“你大哥放心不下陛下, 方才已經進去了。”烏拉那拉氏抬頭, 看了眼左手間那扇已經關上了的雕花木門,輕嘆著開口道,眼中不乏憂色。

“額娘莫要擔憂,阿瑪和大哥都非那等不知事的,心下自有分寸。”輕言寬慰了自家額娘,又同清媛母子倆交代了幾句,弘曦這才轉頭朝著內室走去。

果不其然,見是弘曦過來,守在門前的蘇培盛並無阻攔。只低聲叮囑了幾句道:“自晚宴之後,萬歲爺瞧著便有些不愉,連晚上歇息的時辰都比常日晚上了許多,主子爺這廂還未合上眼,便又聽了慈寧宮的訊息………”想到裡頭那位太后娘娘,蘇培盛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好歹是骨血相連的母子,如今這位太后娘娘又不是孝莊文太后那等喜好弄權之人,怎麼就能走到今天這一地步呢?

另一頭,看著弘曦暢通無阻,剛剛趕來的弘曆見狀也想效仿,卻不妨被一旁狀似無所事事的弘晝給攔了下來。

“六弟這是做什麼?”沒成想被一向瞧不起的五弟死死扯住袖口,弘曆出口不覺帶了些許慍怒之色。

“沒什麼,弟弟只是不願五哥在眾宗氏福晉跟前丟人罷了。”微撇了撇嘴,弘晝面上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容小弟提醒你一句,這兒子跟兒子,也是不一樣的!”

“呵!哥哥我倒不知,有什麼不一樣!”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弘曆心下不由輕嗤了一聲。若說庶子,皇阿瑪難道不是庶子繼位的嗎?要論身份,二伯倒是元后嫡出了,但那能又能如何,如今還不是得向皇阿瑪俯首稱臣。

皇阿瑪春秋鼎盛,這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不知想到了什麼,銀絲袖口下,弘曆雙拳緊握。

見對方這幅神情,弘晝心下哂笑,面上無所謂地地聳了聳肩。“這一樣不一樣,皇阿瑪比咱們清楚,反正小弟也只是出於好心提醒一下罷了。”說話間連抓著對方袖口的手也鬆了下來。整個人一副聽之任之的意思。

話雖如此,看了眼殿內安靜坐在下首弘昀兄弟倆,連平日裡最鬧騰的弘時都乖乖侯在外間。弘曆本欲踏出的腳步還是停了下來。

“看來一樣不一樣,某人心下還是清楚的呢!”無人在意的角落,弘晝砸吧砸吧嘴,心中嘀咕。

內室,弘曦甫一踏入其中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苦藥味。穿過厚厚的屏風,金絲楠木大床一側,胤禛正一身明黃安靜坐在一側,背影無端顯得清寂了幾分。一旁的弘暉同樣安靜侍立在側。

不大的房間內,一片寂靜。只餘榻上的烏雅氏昏迷中字字聲聲唸叨著的“胤禎”二字不斷在這空寂的房間內回想。肉眼可見的,胤禛眼中尚存的溫度也越發的淡了。

是胤禎,不是胤禛,明明相同的讀音,然而胤禛向來不會認錯,無他,因為眼前之人從始至終從未用過這等飽含掛念的語氣念過他的名字。

無奈的,縱容的,驕傲的甚至言辭訓斥的這些統統都是十四的專利。左手無意識地摩擦著手中的白玉扳指,身為一個七尺男兒,一國之君,胤禛自覺不是那等耽於溫情之輩,然而此時此刻,面對如斯情景,心緒到底有些不平。

“皇阿瑪!”弘曦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跟前,看了眼對方眼下明顯的烏黑,想到來時蘇培盛說的話,同一側的弘暉對視一眼,兩人心下泛起了同樣的擔憂。

原來後知後覺,自家阿瑪的年紀已經著實不小了。

這一刻,兄弟二人心下俱是沉沉。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弘曦兩人忍不住開口之時,卻見床邊的胤禛緩緩閉上了雙眼,須臾又重新睜開。站在弘曦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見,自家阿瑪眼中,有什麼東西迅速消弭,再睜眼時,已經成了一個帝王所需要的冰冷睿智。

撩起明黃色的衣角,只聽胤禛起身淡淡道:

“皇額娘不必擔憂,關於十四弟,朕已經下了旨意,十四弟即日便將歸京,至於皇陵的差事,自會有人前去接替。”說完便起身一言不發大步往外走,弘曦兩人擔憂之下忙起身跟上。因而無人注意到,床上烏雅氏的食指微不可見的動了兩下………

第二日,病床上的烏雅氏便清醒了過來。甫一醒來,渾濁的目光便不斷在四處搜尋著。然而諾大的房間內,除去一眾宮妃女眷之外,並無旁的人在。

“皇額娘是在尋萬歲爺嗎?額娘放心,陛下他昨日守了您大半響,方才才被弘暉兩兄弟架去歇息,這會兒聽到您醒了,必然很快會過來。”見對方如此,守在床前,隱約知曉些內情的烏拉那拉氏輕嘆一聲道。

然而話雖如此,病床之上烏雅氏眼中焦急之色依舊不減,口中喃喃地喊著皇帝,就在一眾嬪妃福晉心下驚疑之際。弘曦帶著蘇培盛親自走了進來。見到兒子手上捧著的明黃,烏拉那氏很快明白了什麼,離開之際順帶將眾嬪妃一道譴了下去。

室內很快復又空了下來。看著弘曦手中捧著地明黃,烏雅氏渾濁的眼中終於多了些許神采。在宮人的服侍下,竟也奇蹟一般地緩緩靠坐了起來。見對方如此渴望的眼神,一禮過後,也不知是出於各種心情,弘曦竟緩緩將聖旨展開放在對方跟前。一旁的宮人見狀忙取來太后特用的眼鏡。

然而就在看完聖旨的一瞬間,只見烏雅氏拿捏著聖旨一角的手竟不住顫抖了起來。

“雍正六年臘月二十六………雍正六年………雍正六年………”反覆呢喃著這個時間,明明是件大喜之事。病床之上,烏雅氏神色似悲似喜,這會兒面色竟是比早前昏迷之時還要蒼白幾分。

床前,弘曦嘆息著闔上了眼睛。連弘曦也未曾想到,原來皇阿瑪竟是在年前便有重調十四叔回京的意圖,甚至連職位都已經安排好了。西大營如今雖式微,然操練軍士本就是十四叔老本行,幹好了未嘗沒有蔭庇子孫的機會。對比早前十四叔的熊行為,說實話,已經足夠仁至義盡了。

“皇瑪麼,弘曦知曉,為著當年的行刺之事,皇阿瑪將十四叔貶去皇陵,您心中便為一直十四叔叫屈。但您心中應該明白,當年形勢如此,人證物證具全,皇阿瑪又初初繼位,根本容不得絲毫任性之舉。對於十四叔,雖說是貶謫,其實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勢的保全。”

“當年十四叔的冤屈,不止您清楚,皇阿瑪心中也是明白的。”微頓了頓,弘曦再度沉著聲音道。寂靜的房間內,弘曦清楚地聽到,床上那人呼吸聲愈發的急促了。

目視著眼前緊緊抓著聖旨,神色複雜的太后娘娘,弘曦心中明白這會兒對方心下大抵是極後悔的。雖不知這份悔意,有幾分是因著皇阿瑪,又有幾分是為十四叔未來而憂。

但此時此刻,弘曦依舊想要問上一句:

“皇瑪麼您,為何不能多信任阿瑪一點?”

皇阿瑪當初既然動手寫了這方聖旨,剩下的不過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必然也沒有隱瞞眾人的需要。弘曦心想,倘若眼前之人待皇阿瑪有一分的信任,在知曉自己即將離世之際,不是想著去在大庭廣眾之下趁勢威逼,而是私下裡直接了當的同皇阿瑪說出,哪怕拐彎抹角,似是而非的問上一句,事情也斷不會發展到如今這般地步?

更加不會在臨終之際,將嫡親的兒子狠狠推遠?再將阿瑪同十四叔之間,本就不厚的兄弟情再度蒙上一層陰霾。

最後看了一眼這方金碧輝煌的宮羽,弘曦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雍正七年元月二十五日,隨著紫禁城熟悉的喪鐘鳴起,在胤禎調任歸來的當夜,慈寧宮烏雅太后便永遠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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