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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的孩子 ~Ⅰ~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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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獨處的時候</h3>

冬末之際,不僅寒冷,外加氣候還惡劣。連日來陰雲密佈,老天爺每天無數次地,一心血來潮便淅淅瀝瀝落下冰冷的雨。此地是巴黎,我和世界上我最愛的男人在一起。

每天,我們幾乎都在聖日耳曼的小旅館客房裡度過。房間有個小陽臺,窗扉總是敞開著的,因而可以聽到雨聲。

戀愛即將走到盡頭,但我們片刻都不願分開。始終依偎在一起,無法分離,十分悲傷。

有時,我們去散步。

手拉著手,誰都不說話,鼻子凍得發紅,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進咖啡館時,大都是因為在什麼地方淋了雨,一坐下,蒙著廉價皮革的椅子全都溼了。

或許是天氣的緣故吧,無論什麼時候經過埃菲爾鐵塔,旁邊的旋轉木馬都是空蕩蕩的。靜止不動的木馬冷冷清清,五光十色的裝飾被雨淋得透溼。

“可以騎一下嗎?”

我問道,男人臉上顯露出意外的表情,儘管如此,還是把錢遞給了在售票亭中發呆的售票員。我跨上了白色的馬。咖啡色的馬鞍,馬鐙和韁繩都是深咖啡色,馬背上有一根垂直的金色扶手。在嫩綠和桃紅的背景上,這匹白馬到處用紅色和藍色裝點著,跨上去感覺又硬又冷。

音樂響起。木馬開始旋轉,一點點地,速度逐漸快了起來。遊客只有我一人,暗淡的景色向身後流去。在這空曠淒涼的地方,我和馬匹勇敢地向前,將站著的男人留在那裡。

解放感突然襲來。當男人從視野中消失的一剎那,是多麼輕鬆,多麼孤獨,然後又是多麼安心。

如此說來,從前,由父母帶著去遊樂園遊玩,也是一個人去騎旋轉木馬。雖然還有馬車,但我選擇的總是馬。父母站在欄杆旁,如同現在男人所做的那樣。

音樂響起,木馬開始旋轉。陡然產生的孤獨牢牢印在我的體內。那種自由,那種不可思議,雖然有些不安卻又輕鬆。轉了一圈,父親和母親笑著向我揮揮手。我也回應他們,但只是一瞬,他們旋即又消失在了後面。父母當然不會知道那一瞬間浮現在我臉上的表情。

轉了一圈,看見男人站在那裡。我微笑著輕輕地揮揮手。男人立即和景色一起消失在後面。

又轉了一圈,看見男人孤零零的身影。我微笑著,比剛才稍稍用力地揮揮手。

音樂不斷地響著。旋轉木馬的音樂為什麼總是這般憂傷呢,彷彿是用損壞的樂器在演奏似的。木馬在一上一下的同時不斷地旋轉。與男人邂逅已經三年有餘,經歷過瘋狂的戀愛,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四周瀰漫著雨水濡溼的街道的氣味。

每轉一圈,內心便靜靜地清晰起來,我知道,自己又到了孑然一人的時候。

<h3>致拉爾夫</h3>

你好嗎?在做些什麼?東京的雨下個不停。我們好久沒見了,上次通電話是什麼時候?和艾蓮相處得還好嗎?我依然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儘管如此,還是在認真工作(眼前浮現出你說不可能的笑臉)。

接到寫關於“婚外戀”題材的要求,我立即想起了你。記得那時我們曾經整夜整夜地談論這個問題。還記得嗎?我熱心地解釋“婚外戀”這個詞特有的令人討厭的微妙感覺,而你說出的,比如桃色事件啦戀愛冒險啦,淨是些令人心跳的詞兒。我對你貧乏的想象力,你對我幼稚的解釋長嘆不已。你說:如果單指肉體關係,還有個單詞叫ADULTERY(通姦)。我反駁說,和那個可大不一樣。可是如何不一樣,我卻解釋不清,於是語無倫次地辯解道,“婚外戀”涵蓋了更富有精神性的領域,儘管它並不如“ADULTERY”那樣直截了當,可是本身已經具有否定和陰暗的傾向。這時你不是露出怪異的表情,說英語中沒有如此下流(STINKING)的詞語嗎?對此,我印象極其深刻。

說起來,真懷念那段時光。那時,不管我還是你都處於熱戀中,雙方的戀人都有家庭,我們互相安慰:這不成問題。我經常到戀人的家中吃晚飯,現在想來不知該說是大膽還是厚顏無恥。那位太太廚藝真夠好的,如今我還經常做從她那裡學來的菜。

如此說來,拉爾夫,你也很會做菜。每當我悶悶不樂,你總是給我做好吃的。紅辣椒味的奶汁乾酪土豆真是絕品。面對想要哭、一邊大口往嘴裡塞奶汁乾酪土豆的我,你不是還開著髒話連篇的玩笑鼓勵嗎?從哥倫布街右轉,一步之遙就是你的公寓。破舊的椅子、麥當娜的掛曆,還有二手電視機等,我都記憶猶新。你常常對我說,不必消沉,我不過是稍晚了一點遇見他,在他妻子面前沒什麼可自卑的。現在,你依然這麼認為嗎?

我說啊,拉爾夫,夫人有夫人的特權。這不是詭辯,有些東西是不可侵犯的,掙扎也無濟於事。但是反過來,情人也有情人的特權,固然不可能更換角色,但各自必定都有存在的價值,好比米飯和點心。大家都不打算認可這一點,其實真夠滑稽的。

如同你遇到了艾蓮一樣,那以後我也經歷了其他的戀情。雖然多少長大了一點,但對心愛的人,我想我還是無法冠以什麼條件。比如最近有“三高”一詞,說日本女子只喜歡高個子、高學歷、高收入的男性(為防萬一我得說一句,這不是事實)。多數人認為這種傾向不可取,說有條件地去愛一個人是不遜,是不誠實,太過算計。對我來說,只能愛單身男人也同樣如此。

大約一週前,與朋友邊吃串烤豬排邊聊這個話題。那位朋友是單身,從來沒有與已婚女子戀愛過,他說自己結婚後,決不與妻子以外的人相戀:“總而言之,這是意志的問題。”或許的確如此,但如果那樣,我一定會因為恐懼無法成為人家的太太。不是嗎?婚後幾十年的時間裡,倘若丈夫沒有與其他女子相愛,是因為他的意志力,那我就得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了。這個人每天回到我身邊是因為堅強的意志,可能不是因為愛我。一想到這兒,我便分分秒秒都忐忑不安。我想我會因為擔心、因為焦慮而瀕臨死亡。在每分每秒都感到不安的狀態下生活幾十年,你覺得這真的可能嗎?如此痛苦的事情,大家怎麼能夠做到呢?若是戀人,當那人來玩時,我至少可以知道他是來找我的,對吧?我可以想著,真開心啊,並與他相擁在一起,對吧?

不對麼(AM I RIGHT)?那時我常這麼問你。你總是對我說:對的(SURE)。是不是,拉爾夫?最近,我常常思考這所謂“正確”的事情究竟有多少意義。而且,這不僅事關戀愛,還可能是從根本上動搖我整個生活的問題。迄今為止,我始終是坦率地聽憑自己的情感驅使去戀愛的,無論多麼可怕,我都沒有違背自己的感情,是坦率誠實地去愛的。所以,我為自己的幾段戀情(毋寧說是對經歷了那種戀愛的自己)感到自豪,這是“正確”的事情吧?與那個人相遇相愛,這便是一切,是非常幸福、值得驕傲的事。即便那人有家庭,也沒必要為此悲傷,不是嗎?至少,我始終是這麼認為的。

坦白地說,我曾經憂心如焚、柔腸寸斷地在內心深處對所愛的人說:“我是何等悲傷,將來要把它寫成小說給你看看。”也曾有唯一的一次,我有過“我仍然想在你身邊老去”這種毫無理性可言的念頭。這樣的事情是不對的吧?不符合我們的常理,無法解釋吧?

記得有一次看完音樂劇後,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去吃墨西哥料理,這情景你一定還記得(讓你忘,你也忘不了)。曼哈頓的餐廳如此之多,而你的情人與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居然在那裡用餐。夫婦倆喝著特奎拉酒,看似非常恩愛,而且孩子們可愛得令人嫉妒。餐廳內瀰漫著油炸食品的氣味和調味品的香氣,還有懸吊著紅色燈籠國籍不明的裝潢。突然,我按捺不住哭了起來,無論是你還是她,本來並未注意到對方,視線卻因此碰到了一起。我哭個不停,邊哭邊說:“不行,怎麼會是這樣。”總算停止了哭泣,可過了五分鐘又嘩嘩地流下淚來。我悲傷極了。當時無法解釋,但那絕對不是同情你,也不是念及自己觸景生情。該怎麼說呢,我完全是以他人的視線,從空中俯瞰全景而感到了悲哀,也包括她和她的丈夫,以及“戀愛”這個理念本身。

理所當然地,你憤怒之極:“沒想到你竟這麼愛哭!”在回家的路上,你是這麼說的吧。如今舊事重提,就好像是辯解,有點兒難為情,但我覺得那和“愛哭”是兩碼事。絕對不同。坐在那裡的倘若是我的戀人與他的太太和孩子們(那家的孩子也十分可愛),我想我是絕對不會哭的。何止如此,沒準我還會特意去捕捉他的視線,向他莞爾一笑。

我說啊,拉爾夫,我覺得“婚外戀”可能就是那麼回事。雖然對本人而言,那既不是壞事也不悲哀,然而,倘若撇開倫理的屏障,偶爾站在籬笆外邊去觀察的話,婚外戀這東西,恐怕還是屹立在那莫名其妙地讓你一下子淚流滿面的地方,你說是嗎?

那又怎麼辦呢?若是你這麼問,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愛一個人。把愛一個人這種單純的感情分門別類,逐個冠上婚外戀啦、遊戲啦、出自真心啦之類的帽子,怎麼看也是一派胡言吧?的確如此,你一定會這樣回答。

如同你嫂嫂曾經指出的,我們可能過於相信戀愛了。不過,就算是那樣,我卻是死心塌地願意相信。我希望不是決定要愛這個人才去愛,而是因為無法不愛才去愛。正因為這樣,即便戀愛走到了盡頭,也可以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在《痴情》這部電影中,有一句臺詞:“這就是人生,去編織美麗的回憶吧。”這是母親對飛蛾投火般墜入婚外情的女兒說的話。我喜歡這部高質量的電影,在橋上擁抱和在機場相會的場面是那麼幸福,我總會輕輕啜泣,甚至覺得窒息。你應該明白吧?剎那之間洶湧而至溢滿胸間的幸福,那種徹底割斷前後關係、簡直就像只將那一刻抽取出來、經過淨化的轉瞬即逝的幸福。

不久我還會去紐約玩,給你帶上你愛吃的鶴屋八幡雞蛋餅乾。在卡屏咖啡館,我們一邊吃早午餐一邊來聊聊新的戀情。讓我們抖擻精神開懷大笑,互道:“咱們倆都別洩氣!”然後再去深夜的公園大街騎車漫遊。這一次,我不會再在中途抱怨“好累啊”。

多保重。代我向艾蓮及她幼小的兒子們問好。

愛你的

<h3>許願橋</h3>

我希望有一座連線現世與彼岸的石橋。一座形狀平緩的拱橋,全長約十五米,寬約二點五米,欄杆還是華麗的硃紅色為好。橋畔當然得有柳樹,美麗的淺綠隨風搖曳。若是太安靜,便有點兒可怕,所以,在橋兩邊都排列著酒館和餐館就好了。空中瀰漫著烤雞肉串的氣味。最好是來往行人川流不息,一派繁榮的景象。

在那拱橋的正中間,死去的人們和活著的人們可以相會。

“等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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