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歷史 |

八方風雨 (第1/4頁)

加入書籤

一 前奏

雖然用了個頗像小說或劇本的名字的標題—八方風雨—這卻不是小說,也不是劇本,而是在八年抗戰中,我的生活的簡單紀實。它不是日記,因為我的日記已有一部分被敵人的炸彈燒燬在重慶,無法照抄下來,而且,即使它還全部在我手中,它是那麼簡單無趣,也不值得印出來。所以,憑著記憶與還儲存著的幾頁日記,我想大概的,簡單扼要的,把八年的生活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的寫下來。我希望它既能給我自己留下一點生命旅程中的印跡,同時也教別離八載的親友得到我一些訊息,省得逐一的在口頭或書面上報告。此外,別無什麼偉大的企圖。在抗戰前,我是平凡的人,抗戰後,仍然是個平凡的人。那也就可見,我並沒有乘著能夠混水摸魚的時候,發點財,或作了官;不,我不單沒有摸到魚,連小蝦也未曾撈住一個。那麼,騰達顯貴與金玉滿堂假若是“偉大”的小注兒,我這裡所記錄的未免就顯著十分寒磣了。我必定要這麼先宣告一下,否則教親友們看了傷心,倒怪不大好意思的。簡言之,這是一個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報告。假若有人喜歡讀驚奇,浪漫,不平凡的故事,那我就應該另寫一部傳奇,而其中的主角也就一定不是我自己了。

所謂,“八方風雨”者,因此,並不是說我曾東討西征,威風凜凜,也非私下港滬,或飛到緬甸,去弄些奇珍異寶,而後潛入後方,待價而沽。沒有,這些事我都沒有作過。我只有一枝筆。這枝筆是我的本錢,也是我的抗敵的武器。我不肯,也不應該,放棄了它,而去另找出路。於是,我由青島跑到濟南,由濟南跑到武漢,而後跑到重慶。由重慶,我曾到洛陽,西安,蘭州,青海,綏遠去遊蕩,到川東川西和昆明大理去觀光。到處,我老拿著我的筆。風把我的破帽子吹落在沙漠上,雨打溼了我的瘦小的鋪蓋捲兒;比風雨更厲害的是多少次敵人的炸彈落在我的附近,用沙土把我埋了半截。這,是流亡,是酸苦,是貧寒,是興奮,是抗敵,也就是“八方風雨”。

二 開始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還沒有離開濟南。第一,我不知道上哪裡去好: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敵手,我曾函勸諸友逃出來,我自己怎能去自投羅網呢?到上海去吧,滬上的友人又告訴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動”。第二,從泰安到徐州,火車時常遭受敵機的轟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滿三個月,大的孩子也不過四歲,實在不便去冒險。第三,我獨自逃亡吧,把家屬留在濟南,於心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煩又危險。這是最淒涼的日子。齊魯大學的學生已都走完,教員也走了多一半。那麼大的院子,只剩下我們幾家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警報:上午八點開始,到下午四五點鐘才解除。院裡靜寂得可怕:賣青菜,賣果子的都已不再來,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貓狗都跑來乞飯吃。

我著急,而毫無辦法。戰事的訊息越來越壞,我怕城市會忽然的被敵人包圍住,而我作了俘虜。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著作漢奸,怎麼辦呢?這點恐懼,日夜在我心中盤旋。是的,我在濟南,沒有財產,沒有銀錢;敵人進來,我也許受不了多大的損失。但是,一個讀書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我不能等待敵人進來,把我的那點珍寶劫奪了去。我必須趕緊出走。

幾次我把一隻小皮箱打點好,幾次我又把它開啟。看一看痴兒弱女,我實不忍獨自逃走。這情形,在我到了武漢的時候,我還不能忘記,而且寫出一首詩來:

弱女痴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

話因傷別潛應淚,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見鄉關淪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可是,我終於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門。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黃昏。在將要吃晚飯的時候,天上起了一道紅閃,緊接著是一聲震動天地的爆炸。三個紅閃,爆炸了三聲。這是—當時並沒有人知道—我們的軍隊破壞黃河鐵橋。鐵橋距我的住處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樹木都被震得葉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鋪戶都上了門,街上幾乎斷絕了行人。大家以為敵人已到了城外。我撫摸了兩下孩子們的頭,提起小箱極快的走出去。我不能再遲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躕,我就會放下箱子,不能邁步了。

同時,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臨別的末一句話是:“到車站看看有車沒有,沒有車就馬上回來!”在我的心裡,我切盼有車,寧願在中途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敵人捉去我。同時我也願車已不通,好折回來跟家人共患難。這兩個不同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戰,使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張不了什麼,走與不走全憑火車替我決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請他陪我到車站去,假若我能走,好託他照應著家中。

車站上居然還賣票。路上很靜,車站上卻人山人海。擠到票房,我買了一張到徐州的車票。八點,車入了站,連車頂上已坐滿了人。我有票,而上不去車。

生平不善爭奪搶擠。不管是名,利,減價的貨物,還是車位,船位,還有電影票,我都不會把別人推開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車子看看手中的票,我對友人說:“算了吧,明天再說吧!”

友人主張再等一等。等來等去,已經快十一點了,車子還不開,我也上不去。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還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一間車的窗。窗子開啟,一個茶役問了聲:“幹什麼?”友人遞過去兩塊錢,只說了一句話:“一個人,一個小箱。”茶役點了頭,先接過去箱子,然後拉我的肩。友人託了我一把,我鑽入了車中,我的腳還沒落穩,車裡的人—都是士兵—便連喊:“出去!出去!沒有地方。”好容易立穩了腳,我說了聲:“我已買了票。”大家看著我,也不怎麼沒再說什麼。我告訴窗外的友人:“請回吧!明天早晨請告訴家裡一聲,我已上了車!”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沒有地方坐,我把小箱豎立在一輛腳踏車的旁邊,然後用腳,用身子,用客氣,用全身的感覺,擴充我的地盤。最後,我蹲在小箱旁邊。又待了一會兒,我由蹲而坐,坐在了地上,下頦恰好放在腳踏車的坐墊上—那個三角形的,皮的東西。我只能這麼坐著,不能改換姿式,因為四面八方都擠滿了東西與人,恰好把我鑲嵌在那裡。

車中有不少軍火,我心裡說:“一有警報,才熱鬧!只要一個槍彈打進來,車裡就會爆炸;我,箱子,腳踏車,全會飛到天上去。”

同時,我猜想著,三個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獨自還沒睡,等著我也許回去!這個猜想可是不很正確。後來得到家信,才知道兩個大孩子都不肯睡,他們知道爸走了,一會兒一問媽:爸上哪兒去了呢?

夜裡一點才開車,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式坐著,看不見外邊。我問了聲:“同志,外邊是陰天,還是晴天?”回答是:“陰天。”感謝上帝!北方的初冬輕易不陰天下雨,我趕的真巧!由泰安再開車,下起細雨來。

晚七點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沒有吃什麼,見著石頭彷彿都願意去啃兩口。頭一眼,我看見了個賣幹餅子的,拿過來就是一口。我差點兒噎死。一邊打著嗝兒,我一邊去買鄭州的票。我上了綠鋼車。站中,來的去的全是軍車,只有這綠鋼車,安閒的,漂亮的,停在那裡,好像“戰地之花”似的。

到鄭州,我給家中與漢口朋友打了電報,而後歇了一夜。

到了漢口,我的朋友白君剛剛接到我的電報。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從這一天起,我開始過流亡的生活。到今天—三十四年十二月四日—已整整八年了。

三 在武昌

離開家裡,我手裡拿了五十塊錢。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五十元錢有多麼大的用處呀!它使我由濟南走到漢口,而還有餘錢送給白太太一件衣料—白君新結的婚。

白君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在武漢,還另有兩位同學,朱君與蔡君。不久,我就看到了他們。蔡君還送給我一件大衣。

住處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將幹些什麼呢?”這好決定。我既敢只拿著五十元錢出來,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掙飯吃的本領。我的資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懶,勤動著我的筆,我就有飯吃。

在漢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給《大公報》寫的。緊緊跟著,又有好幾位朋友約我寫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問題了。

倒是繼續住在漢口呢?還是另到別處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日,國府明令移都重慶。二十二日,蘇州失守。武漢的人心極度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的影響到我。我的行李簡單,“貨物”輕巧,而且喜歡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願意再走。

我打電報給趙水澄兄,他回電歡迎我到長沙去。可是武漢的友人們都不願我剛剛來到,就又離開他們;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猶豫不決。

在武昌的華中大學,還有我一位好友,遊澤丞教授。他不單不准我走,而且把自己的屋子與床鋪都讓給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雲架橋—多麼美的地名!—地方安靜,飯食也好,還有不少的書籍。以武昌與漢口相較,我本來就歡喜武昌,因為武昌像個靜靜的中國城市,而漢口是不中不西的烏煙瘴氣的碼頭。雲架橋呢,又是武昌最清靜的所在,所以我決定搬了去。

遊先生還另有打算。假若時局不太壞,學校還不至於停課,他很願意約我在華中教幾點鐘書。

可是,我第一次到華中參觀去,便遇上了空襲,這時候,武漢的防空裝置都極簡陋。漢口的巷子裡多數架起木頭,上堆沙包。一個輕量的炸彈也會把木架打垮,而沙包足以壓死人。比這更簡單的是往租界裡跑。租界裡連木架沙包也沒有,可是大家猜測著日本人還不至於轟炸租界—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了地洞,裡邊用木頭撐住,上覆沙袋,這和漢口的辦法一樣不安全。有的人呢,一有警報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樹林裡邊。這,只須機槍一掃射,便要損失許多人。

華中更好了,什麼也沒有。我和朋友們便藏在圖書館的地窖裡。摹仿,使日本人吃了大虧。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國的猛襲波蘭與倫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軍事或政治或工業的中心炸得一乾二淨,我與我的許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漢了。可是,日本人那時候只派幾架,至多不過二三十架飛機來。他們不猛襲,我們也就把空襲不放在心上。在地窖裡,我們還覺得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與望雲諸兄也都來到武昌千家街福音堂。馮先生和朋友們都歡迎我們到千家街去。那裡,地方也很清靜,而且有個相當大的院子。何容與老向打算編個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幫他們一點忙。於是我就由雲架橋搬到千家街,而慢慢忘了到長沙去的事。流亡中,本來是到處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住;我就這麼在武昌住下去。

四 略談三鎮

把個小一點的南京,和一個小一點的上海,搬攏在一處,放在江的兩岸,便是武漢。武昌很靜,而且容易認識—有那條像城的脊背似的蛇山,很難迷失了方向。漢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樣的嘈雜混亂,而沒有上海的忙中有靜,和上海的那點文化事業與氣氛。它純粹的是個商埠,在北平,濟南,青島住慣了,我連上海都不大喜歡,更不用說漢口了。

在今天想起來,漢口幾乎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雖然武昌的黃鶴樓是那麼奇醜的東西,雖然武昌也沒有多少美麗的地方,可是我到底還沒完全忘記了它。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盪船,在華中大學的校園裡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適高興。

特別值得留戀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這是老字號。掌櫃與多數的夥計都是河北人。我們認了鄉親。每次路過那裡,我都得到最親熱的招呼,而他們的馳名的二鍋頭與碧醇是永遠管我喝夠的。

漢陽雖然又小又髒,卻有古蹟:歸元寺、鸚鵡洲、琴臺、魯肅墓,都在那裡。這些古蹟,除了歸元寺還整齊,其他的都破爛不堪,使人看了傷心。

漢陽的兵工廠是有歷史的。它給武漢三鎮招來不少次的空襲,它自己也受了很多的炸彈。

武漢的天氣也不令人喜愛。冬天很冷,有時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極熱,使人無處躲藏。武昌,因為空曠一些,還有時候來一陣風。漢口,整個的像個大火爐子。樹木很少,屋子緊接著屋子,除了街道沒有空地。毒花花的陽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熱,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間屋子裡,我曾在傍晚的時候,守著一大扇玻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擊落了幾百架小飛機。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灑了雄黃;雖然不準知道,這是否確能避除毒蟲,可是有了這點設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穩一些。有一天,一撕一個的小的郵卷,哼,裡面跳出一條蜈蚣來!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