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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赤彤丹朱》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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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張抗抗的《赤彤丹朱》,馬上就想到了尤瑟納爾的《虔誠的回憶》和《北方檔案》。這幾本書大體是同一個路數。我雖然是尤瑟納爾赤誠的崇拜者,對《北方檔案》卻一點都不喜歡——我喜歡尤瑟納爾的《一彈解千愁》、《東方奇觀》;假如尤瑟納爾沒寫過《虔誠的回憶》、《北方檔案》,我的感覺能好一些。這主要是因為我覺得尤瑟納爾是位小說家,我更希望她寫小說,而不希望她寫史或紀實一類的東西。當然,我對寫史和紀實也無偏見,只要它寫得好。張抗抗的書以前沒有讀過,對她並無這種先入之見。但不管怎麼說吧,照我的個人判斷,《赤彤丹朱》不屬小說一類。

在此談談我對小說的看法,也許不是多餘的。本世紀四十年代,茨威格就抱怨說,以往的小說不夠精當。我對他的抱怨是贊成的,但以為他自己的小說也不夠精當。以後就出現了很多可稱是精當的小說,比方說,義大利卡爾維諾的作品,還有法國的“新小說”。當然,有人認為它們“太拘泥於文學,不怎麼好”,但我總覺得這才叫做小說——小說從語言到結構,就該是處處完美。朝這個方向努力,小說才能和歷史、紀實、通俗文學分開——就像戲劇、哲學那樣,是一種遠不是誰都能來上一手的文體,這樣才對。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按照我們這裡通用的標準,《赤彤丹朱》還得算是小說,而且是屬小說中比較經典的一個類別。因為我相信近三四十年來,小說藝術有了很大的進步,所以這裡的“經典”應該說是個貶義詞。尤瑟納爾有些小說達到了現代的標準,這是她最好的作品;還有些達到了“經典”的標準,就沒有前一種好。我倒希望張抗抗除了《赤彤丹朱》,還能有另一類的小說。

如前所述,我不大欣賞《虔誠的回憶》和《北方檔案》,但我倒能理解尤瑟納爾寫這兩本書的出發點。知識分子不同於芸芸眾生,他不僅僅生活在現時現世,而是生活在一個時間段裡。人文知識分子更瞭解歷史,他生活在從過去到現在的這個時間段裡;科技知識分子更關注未來,他生活在從現在到未來的時間段裡——假如我說出,我受過科技和人文兩種科學的訓練,也許大家更能寬容我的武斷——不管是哪種知識分子,與大眾都有所區別,所以都是知識分子。在上述兩本書裡,尤瑟納爾體現了她的這種胸襟。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喜歡這兩本書。因為我很崇拜尤瑟納爾,所以帶著內心的痛苦說這樣的話。至於《赤彤丹朱》,我更不喜歡。請相信,我是帶著更大的痛苦說這句話。因為我也寫小說,而且很害怕聽到苛評,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好在還有一句可以安慰張抗抗的話:我不喜歡,不等於別人也不喜歡。

僅從形式上看,張抗抗的書和尤瑟納爾的書有很相像的地方。尤瑟納爾《虔誠的回憶》裡寫了她母系的故事,又在《北方檔案》寫了她父系的故事;《赤彤丹朱》在前270頁寫母系,270頁以後寫父系。但在意思上有一點根本的顛倒,造成了我更不喜歡後一本書。《北方檔案》寫到一個女嬰(也就是尤瑟納爾)出世為止;而在《赤彤丹朱》裡,第一人稱作者已經出生,還佔據了全書的中心地位。尤瑟納爾把自己推廣到了遙遠的過去,把對自我的感覺擴充套件到一個寬廣的時間段裡;而張抗抗則從父母兩系來解釋自己,最後把一切都壓縮到了一個點上,那就是全書最後一句她寫的:“1994年8月完稿於北京花園村”。客觀地說,這兩種想法有高低的區別。順便說一句,對尤瑟納爾的文化胸襟,實在不能輕看,她老人家是位文化上的巨人。要是拿尤瑟納爾和張抗抗做比較,對後者不夠公平——她還年輕,而且不是科學院院士。但這非我之罪,誰讓她的書那麼像尤瑟納爾呢?……

張抗抗的這本書主要是在寫自我,對於女作家來說,寫自我是很可取的。但也不知為什麼,中國現代女作家寫的自我是有毛病的;往往很不好看。以我之見,作家寫自我有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是把自我當作subject,一種則把自我當作object。我不是在賣弄自己懂幾句洋文,而是在這方面中文沒有特別貼切的相應詞彙。假如把自我看做subject,則把它看成是靜態的、不可改變的,是自戀、自足的核心。若把它看作是object,那就是說,自我也是動態的、可以改變的,可以把它向前推進。我們國家的文學傳統,有一半來自傳統文化,另一半來自前蘇聯,總以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自居,想著提升和改造別人的靈魂,炫耀和賣弄自己的靈魂。不知為什麼,我不大喜歡這一點。相比之下,我很喜歡福柯的這句話:“透過寫作來改變自我。”這也是我的觀點。所以一在書裡看到以自我為中心的種種感觸,我馬上就有不同意見。

坦白地說,如果不是編輯先生力邀,我不會寫這篇評論。這主要是因為此書的書名,還有洋溢在書中強烈的使命感和優越感。這些成分不屬於文學,更不屬於文化的範疇。要論家庭出身,我也屬紅五類,但我總覺得,如果我自己來提到這一點,是令人厭惡的……

好在這本書還有些可以評論的東西。由它可以談到尤瑟納爾,甚至談到了福柯。這說明我們國家的文學事業也在和國際接軌。很不幸的是,接軌這件事,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好的一面是增廣了見識,壞的一面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更加不幸的是:我這篇文章談的全是壞的一面。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1月31日《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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