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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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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視餘光的照射下,我發現,他們三人的臉是綠的。我知道我的臉也綠了。我們都綠著一張臉,木瓜一樣地坐著……我們很害怕,氣兒都不敢喘。下賤哪!我們真成了鑽進風箱裡的老鼠了。電視畫面上出現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脫得光溜溜地,裸著一亮一亮的肉體……我的心怦怦直跳,頭髮一絲絲豎著,恐慌多於驚奇,極度地緊張!鏡頭一閃,眼前晃著一雙巨大的、紅色的高跟鞋,網狀的黑絲襪,“的兒、的兒”的走過來,跨過一道道白色的門,接著是嘰哩咕嚕,是喘息著的女人……身後就是門。門雖然鎖著,可我們還是怕……A菜,這就是狗老萬說的“A菜”?

當帶子放到一半時,屋裡的電話響了!電話鈴“噹啷”一聲,象炸開的炒豆一樣,一直響個不停!……我們嚇壞了。我們扭過頭,呆呆地望著放在書堆上的電話機,大氣都不敢出!湖北佬顫聲說:關關關、關了吧?

這時候,只見駱駝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來,走到書垛前,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緊接著,他看了看我們,咳了兩聲,說:……哦,哦,吃著呢,藥吃著呢。雷尼替定(胃藥),有,還有呢。沒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臉莊重,嚴肅地說:不說了吧?我們正在開會。開一個很重要的會!……嗯,不說了。你也保重。

打完電話,駱駝袖子一甩,一言不發,又重新走回來,坐下繼續看錄影……

繃緊的空氣鬆下來了,寥動了一下身子,說:小情兒吧?

朱說:嫂子。嫂子。

駱駝先是不吭,很嚴肅地坐著……片刻,他淡淡地說:查崗。查崗的。

我有些吃驚,我終於看到了駱駝的另一面,狡詐的一面。他就象是一個天生的演員,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嘰嘰歪歪的哼嚀聲中,他居然說:“我們在開會”?!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當年的“系花”打來的……駱駝真是個人物啊!

往下,我們總算有了點活氣,我們開始小聲議論著畫面上的男男女女……說實話,直到這時,我們才有了些感覺,頭皮不再發炸了。

燈亮了,當聽到開門的聲音時,我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一連三個小時,我們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發漲,都憋著尿呢。

老萬搖著身子走進來,說:怎麼樣,各位?解癮吧?看炮兵演習……有靈感了吧?

駱駝說:吊吊灰。

我說:狗球。

寥說:……板麻養的。

朱說:小閉辣子。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其實,我們只是表達了一種情緒,一種倍受熬煎的情緒。四個成年男人,餓著肚子,來吃“A菜“……這裡混雜著:慾望、驚恐、羞慚、刺激、墮落……還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順著一條條衚衕,我們走在老北京的夜色裡。對於外鄉人來說,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異鄉為異客”,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我們一邊走一邊搓著手、哈著氣、說著無用的廢話。

駱駝說:脫光了,人跟魚一樣。

我說:牲口。人也是牲口。

寥說:白肉。白條子肉。

朱說:小日本的,倒溫和些。

這時,湖北佬突然說:……得籤合同,我們得跟“板麻養的”老萬籤個合同。

駱駝說:對。也對。籤,我明天就跟他籤。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還是湖北人聰明。寥說:不是一本一萬麼?那就一人籤一份。這樣保險些。

駱駝有領袖意識,駱駝很嚴肅地提醒:記住,我們是一個團隊。

那時候,社會上才剛剛有“萬元戶”之說。一萬,在我們看來,是個巨大的數目!我們接下了這個活兒,我們不再說什麼了,我們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開始了。

按老萬的要求,我們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攢”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順利過關的話,我們每人可拿一萬元。往下,再接著“攢”。

現在回想起那段經歷,可以說,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裡學會吸菸的。

從此,我們龜縮在地下室的格子房裡,一個個都熬成了煙洞裡的紅眼老鼠……我們已很難湊在一起了。駱駝是一個習慣用左腳敲門的人。也許,做為一個有殘疾的人,他必須極致,才能在這樣的社會里生活下去。他那隻殘了的胳膊,肩膀頭和牙齒的配合也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穿衣服時,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爾後肩頭一聳,牙一咬,就提上來了……一瞬間就會把衣服穿得週週正正的。駱駝走路經常會晃著膀子,他右邊的肩膀擺動的幅度很大,不時地要聳一聳肩,就象是很驕傲的一個人。其實,他不是驕傲,他是為了保持平衡。進門或出門時,他的左腳總是最先探出去,寬一些走,他是以腳代手探路的。

駱駝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先是一支一支地抽菸,不停地咔痰,他的菸灰缸總是堆得滿滿的……爾後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咳嗽聲,炸了肺一樣!他的寫作從早上四點開始,一直寫到下午四點,爾後門“咣”地一聲(他是用肩膀開門的),他拿著溫水瓶走出來,甩著袖子,去打一壺開水,泡泡麵吃。

寥是夜戰。晚上九點開始,一氣寫到第二天上午,把筆一扔,矇頭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飯。他吃的是泡飯,打一盆米,就著一包榨菜,用開水泡一泡吃兩頓。吃了飯穿著一雙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這屋的門,再敲敲那屋門,探一頭問:板麻養的,寫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著串。間或,我去敲他的門,就見他坐在屋裡的床頭上,扳著一雙臭腳,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里的驢”。他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動靜很大,象戴著腳鐐似地。要麼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象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住的那間格子房,牆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讓人從家裡給他捎來了一個小煤油爐子,想偷偷地做飯,被招待所的管理員小莉發現,給沒收了。朱很懊喪,嘴裡罵罵咧咧的。他的寫作是從撕紙開始的,每每寫上幾行,他就開始撕紙了,“茲”一張“茲”一張,地下全是他扔的紙團……有時候,他敲一敲格子板,問:kao怎麼寫?說完,他吃吃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分晝夜。寫不下去的時候,就睡;睡不著了,又爬起來寫……這是個體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開著檯燈,白天也當晚上過,整日裡掉頭髮,頭昏腦漲的。我和他們不同,主吃麵食。泡麵分了好幾種吃法,泡著吃、幹著吃、煮著吃,吃了幾箱子。後來我在泡麵裡吃出了一股雞屎的氣味,一聞見就想吐。

我們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間一間地囚室。我們各自困在囚室裡,聯絡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顛倒了,時不時會敲一敲朱的那一面格子板,問:幾點了?該吃飯了吧?朱說:剛送過水。那就是上午九點。有時候,也敲寥的這一面,沒人應,那就是說,已是下午了,寥睡著了……還有的時候,實在是寫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衚衕裡串來串去,象流浪兒一樣。我的煙癮也越來越大了。有時候,半夜了,還去敲衚衕口紙菸店的門。後來,我竟跟衚衕口一家紙菸店的老頭成了熟人。他說,住“紅旗”的都是筆桿子呀。我沒有回答他,我沒臉回答他……我們走的是下三路,我們是“槍手”。

偶爾,聚在一起時,我們就去鄰近的小店裡喝啤酒,打牙祭……爾後就互相追問:今天寫夠了麼?

駝駝說:頭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寫了幾百字,寫不下去了……

寥說:腦殼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寫了三千,麻麻虎。

朱說:小閉辣子,不是人乾的……

我說:……王八編笊籬。就編吧。

喝醉了的時候,我們就大罵駱駝,說是他逼著我們簽下了“賣身契”!爾後逼他唱“花兒”。駱駝認帳,袖子一甩,揚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門手拉手。大老爺堂上定了罪,回來還要同床睡!誰把俄倆的手扯開,快刀提到你門上來!……寥大聲叫道:板麻養的,多好的細節呀,我用了!

朱說:買。買。爾把錢買!

往下,我們開始划拳,玩“老虎、槓子、雞…”,誰贏了,吃一塊水煮肉片……

這天夜裡,凌晨三點,在服務檯值夜班的服務員小莉突然尖聲叫道:媽呀,死人了!快來人哪!……一時,咕咕咚咚地,我們全跑出來了。

我們一起湧到了公共衛生間的門前,只見朱出溜兒在盥洗臺前的地上,褲子在腰上半褪著,兩眼緊閉著,昏迷不醒……我們三個趕忙把他扶起來,讓他靠牆坐著,搖著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駱駝說:還有氣兒呢。水,水!……

我說:掐,掐他人中。

服務員小莉在一旁捂著鼻子說:褲子,快給他提上褲子……嚇死人了。

喊著,喊著,只見老朱慢慢睜開了眼,喃喃說:家敗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說著,他眼淚汪汪的。駱駝趕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沒事,我那兒有雷尼替定……老朱又勉強睜了睜眼,說:哥哥,冷,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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