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歷史 |

第二章 (第1/7頁)

加入書籤

該給你說一說過去的事了。

老夫今年五十四歲,命書上說,五十四歲是一道坎。所以,該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訴你了。現在外邊烏雲密佈,正在下雨,趁天上的炸雷還沒打下來,我對天起誓:我這裡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實的。

血脈的聯絡是必須要說的。不管走多遠,我都得承認,我是潁平人。

哪怕你一天也沒回去過,你的祖籍仍然是平原省潁平縣吳梁村(官稱)。它也叫做無樑村(民間),那是更久遠些的事了。

在紙上,雖然吳家祖籍潁平,可從根上說,吳家又不能算是地道的平原人。據說,吳家從明代才從山西洪洞縣遷徙過來的,但紙上的記憶是靠不不住的。我要說的是,吳家人是有標誌的:凡吳家人,脊樑骨的第三個關節比一般人粗大。摸一摸就知道了,那骨節象個大核桃。據說,那是祖先在一次次抗暴中被打斷後接起來的。

假如有一天,你去無樑,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303國道,另一條是505省道。303國道從北往南,是全封閉高速公路,橫穿三個縣份,在潁平城外下路,過七個村就到了;若是走省道,是西北東南向,穿過兩個縣份,天爺廟下路,過四個村就到了。

我還要告訴你,這裡常刮的風是西北風。西北風冬哨秋塵、且鑽旋凌厲。所以這裡生長的樹沒有特別直的,一般都是偏東南的朝向。如果你看見路邊的樹朝著東南歪一點,就象是在給人點頭。那麼,你就離家鄉不遠了。

無樑是一個有三千口人的大村子。

從歷史上說,無樑曾是個編席窩子。靠著村西那片一望無際的葦蕩,這裡家家戶戶編席為生。據說,她們編的席1958年曾獲得過巴拿馬世界博覽會金獎,但我從未見過獎盃。過去,這裡的男人普遍比女人低,那是背溼葦捆背出來的;這裡的女人普遍比男人高,那是她們丫站在碾篾子的石磙上一腳一腳練出來的。

我承認,我曾經摸過無樑大多數女人的屁股。那時候,一大早,無樑的女人們照例會讓男人背出一捆一捆頭天晚上破好的蔑子來,由她們站在石磙上把編席用的篾子碾平,然後再去編。在村街上,女人們一個個站在圓圓的石磙上,頭高高地昂著,靠著腳尖的力量,屁股的靈活,乳房的顫動,驅動著石磙在她們的腳尖下忽東忽西、來來回回地滾動。她們一個個腳法矯健,身子靈巧,就象是技藝高超的芭蕾舞演員。這在無樑曾經是一道風景。

在我的記憶裡,無樑女人個個高大無比,屁股肥厚圓潤,活色生香。我得說,我那時候已曉些事了,手剛剛可以夠著女人的屁股。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屁股都是緊繃著的,就象是一匹匹行進中的戰馬,一張張彈棉花的張弓,捏一下軟中帶硬、極富彈性,回彈時竟有絲竹之聲。那時候,在初升的陽光下,我會沿著村街一路捏下去,捏著女人哇哇亂叫,這叫“吃涼粉兒”。

我也承認,我還曾經摸過無樑大多數女人的乳房。在這個世界上,毫不誇張地說,我是見識乳房最多的男人。國勝家女人乳房上有一黑痣;紫成家女人乳房象是歪把茄子;保祥家女人的乳房奶頭極大,就象是一對紫紅色的桑椹;三畫家女人乳房象個大葫蘆瓢;海林家女人的乳房下拖著,就象是長過了的老瓠瓜;印家女人的乳頭潤著一片麻點點,象是撒滿了黑芝麻的水豆腐;水橋家女人的乳房極小,就象是倒扣著的兩隻小木碗;麥勤家女人的乳房汗忒多,有一股羊羶味;大原嫂子的乳房細白,有豌豆糕的氣味;寬家女人奶子又大又肥,飽盈盈的,象是個快要漲破了的氣球……說這些,我不是要故意引誘你。我只是說,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

好了,現在我告訴你,我童年的吃食。現在人們都講綠色食品,我可以告訴你,我當年吃的全都是綠色食品。我吃過火燒的螞蚱,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春天的槐花、榆錢兒、桐花,秋天的高梁杆,摻有棉籽的窩窩頭,一股酒糟味(窖壞了)的紅薯,一碗一碗的水煮紅蘿蔔,九蒸九曬用鹽醃出來的蓖麻葉,還有從“搬倉”(老鼠)洞裡掏出來的豌豆粒……可以說,天下的美食我都吃遍了。

最讓人不能忘懷的是三大美味。第一大美味是榆錢媽做的柿糠沙,也叫“炒星星”。那是曬了一冬的柿子皮加豌豆麵、薯乾麵再加辣椒麵等用水和成麵糰,經發酵後拍成一個個圓麵餅在陽光下曝曬,再經手工小拐石磨磨成粉狀,最後在燒紅的熱鍋裡至少澆半碗豬油爆炒,這就炒成了晶亮亮的、看上去一粒一粒的油沙。吃的時候先甜你一下、再辣你一下,你得一點一點吃,辣得你長伸著脖子,滿口生火,一腔紅甜。第二大美味是井拔涼水蒜泥薄荷葉拌合樂面。這道麵食以秋海家做的最好吃,他家有從縣機械廠弄來的壓面的鋼筒,下邊的底是鑽了孔的,上邊有大槓子穿在鋼筒罩上,由兩個人推著軋出來的,這叫鋼絲面,十分筋道。夏日裡坐在樹下端上一碗,美呀。第三大美味是泥蛋子紅薯麻雀,也叫“雙味麻雀”。就是把生紅薯掏一孔,麻雀在鹽水裡泡一泡,爾後塞進紅薯裡用泥糊了,放在煙炕房裡的火道去烤,等泥蛋烤裂的時候就可以吃了,先苦後甜再鹹……不說了,我已經流口水了。

我得說,正是這些綠色食品豐富了我的胃,使我能在無樑村茁壯成長。以至於後來,我一看到辣椒就渾身躁熱,滿口生火。辣椒是無樑村最常用的一種佐料,是高掛在鹽之上的一種生活必需品,正是這種佐料詩意地毒化了我的童年。

話說到這裡,估計你已經猜出來了。是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當年,也就是五十四年前,我母親把我生在一堆草木灰上,爾後就撒手人寰了。在我生下來的第三天,我的父親,遠在三百里外的大唐溝煤礦工人吳大順,因突發的瓦期爆炸事故埋在了礦井下。那時候,領袖說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了也就死了,只給我留下了三百元的喪葬費。不象現在,死一個人明碼標價要20萬……

於是,我生下來的第三天,就成了孤兒了。

現在,我要給你說一說老姑父了。

我告訴你,我之所以敢捏女人的屁股,那是老姑父批准的。

老姑父曾經有過輝煌的前景。早年,他是駐紮在潁平炮兵部隊的一名上尉軍官。炮兵上尉蔡國寅與如今當紅的歌星蔡國慶雖僅差一字,命運卻迥然不同。

據說,當年炮兵上尉蔡國寅的愛情故事曾經轟動了整個潁平城。當蔡國寅腳踏馬靴、腰裡挎著小手槍,穿著嶄新的軍官服,格噔格噔地走進了縣完中大門時,他的命運就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時候,炮兵上尉蔡國寅戀愛了,他看中了一個女學生。他先是一間間教室去找,他的頭趴在縣完中那爛了窗紙的一個個窗戶上朝裡邊窺探。為看的更清楚一點,他伸著脖子先後換了許多個位置,最後把目標定位在一個長辮子姑娘身上。每當有老師從教室裡走出來時,他就挺直胸脯、雙腿併攏,做一“立正”的姿式。那年月人們對軍人還是十分尊敬的,沒人把他當流氓看待。後來他被請進了校長室。

蔡國寅做為當地駐軍,四野榴炮團的一名上尉連長,曾經到縣中搞過兩次軍訓,做過一次報告。所以,老校長對上尉十分客氣,說:蔡連長,你是英雄。大熱天,怎麼能讓你站在外邊呢?

炮兵上尉卻說:那胸脯挺的。

老校長說:那天你來做報告時,掌聲雷動,學生們很受教育。要是有時間,你再給講一次吧?

炮兵上尉咂了咂嘴重複說:那胸脯挺的。

老校長推了一下眼鏡,說:天太熱了,我讓人去抱個瓜吧。今年的西瓜不錯。

炮兵上尉仍然說:那胸脯挺的。

炮兵上尉說的是半月前他來給學生做報告時,主動跑上臺給他獻花的那個女學生。這女學生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印象……當老校長終於明白他的意思後,很有些為難。

其實,那天他在學校大禮堂做報告時,並不是女學生“主動”獻花,而是校方出於禮貌,著意安排的。獻花的女學生也是讓班主任老師專門挑出來的。那天,大禮堂裡掌聲雷動,女學生不免有些激動,她紅著臉跑上臺去,先是敬了一個禮,爾後把花獻給了“最可愛的人”……現在,“最可愛的人”追到學校裡來了。

老校長的腫泡眼從鏡片下望著炮兵上尉,下意識地理了一下頭髮,嚥了口唾沫,目光卻有些躲閃,說:要說也是哈,這屆學生年齡也都不小了……不過,我得先探探學生的口風。幾班的?

炮兵上尉說:長辮子。

老校長說:哦。辮子很長?

炮兵上尉說:梢兒打屁股蛋。

老校長說:哦哦。哪一班的?

炮兵上尉立刻說:三班。三班九排第五個。

老校長翻開花名冊看了一會兒,說:唔,我知道了,她叫吳玉花。他又看了看這個小個子炮兵上尉,爾後斟酌著詞句說:這樣吧,我先做做工作,看情況再……是吧?

炮兵上尉說:好,你做吧。我去操場上等著。說完,不等老校長回話,就扭過身去,一個正步出了校長室,大步來到了操場上,就站在籃球欄的下邊。

老校長不過是一個託詞,聽上尉這麼說,他竟大張著嘴僵在那裡了。

當天下午,當下課的鐘聲響了的時候,學生們一下子全都湧出來了,爾後又象潮水一樣湧到了操場上。尤其是那些女學生,一個個吱吱喳喳,添油加醋,把一個道聽途說的口信兒經過嗑了葵花籽的嘴唇傳遍了全校的每一個角落:一個小個子軍官看上了他們的校花!

三班的吳玉花,也只是個子高些、胸脯挺些、屁股圓些,有兩條可以甩起來的長辮子,到底算不算校花另當別論。可此時此刻幾百名學生一起圍在了操場上,象看猴一樣地把炮兵上尉圍在了中央……

炮兵上尉蔡國寅已在操場上站了一個多小時了。此時,他正在籃球欄下來來回回地踱步,等待著老校長的答覆。大約是為了平衡內心的緊張,他又走到單槓下,縱身一躍,雙手吊在了單槓上……可當他做了一個前空翻,轉過身來,卻發現他已處在幾百人的包圍之中,成了學生們觀賞的物件了。

那是一個半圓弧形的、象散兵線一樣的目光的海洋。女學生們指指點點、捂著嘴吃吃地竊笑;男學生們的目光極為複雜,就象是一匹狼突然闖進了羊圈裡……上尉的臉立時就紅了,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可他畢竟是打過仗的,也沒顯得太過慌亂,只是嘴裡嘟噥了一句什麼,一個箭步從單槓下跳了下來。片刻之後,上尉連長蔡國寅兩腿併攏,上身收緊,先是給學生們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爾後炸開喉嚨,獅吼一般地喊出了兩個字:

——立正!

學生們一下子懵了,他們下意識地隨著口令站直身子兩腳併攏……爾後,沒等他們醒過神來,上尉連長蔡國寅緊接著又炸聲發出了第二道口令:向後轉——齊步——走!

那獅子般的吼聲是不容置疑的。於是,學生們垂頭喪氣地退去了……操場上又剩下蔡國寅一個人了。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