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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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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船的前一天,寶慶去跟大哥告別。大清早,他跑到南溫泉,爬上山,到了窩囊廢的墳頭,哭得死去活來。痛哭一場,他心裡好受了一點。彷彿向最親近的大哥哭訴一番,淚水就把漫長的八年來的悲哀和苦難,都給沖洗乾淨了。

他最痛心的是秀蓮。大哥跟他一樣疼她,象爸爸一樣監護著她。要是他活到今天,她哪至於落得這般下場,丟這麼大丑!大哥的墳就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寶慶跪在墳前,覺得應該求大哥原諒,沒把孩子看好。訴說完心裡的話,他懇求窩囊廢饒恕,求他保佑全家太太平平。燒完紙,他回了重慶。

一肚子委屈都跟大哥說了,寶慶心裡著實舒坦了不少。他象個年青人一樣,起勁地收拾行李。二奶奶向來愛找麻煩,她想把所有的東西,從茶杯到桌椅板凳,都帶走。寶慶的辦法,是把這些東西送給在書場裡幫忙的人,給他們留個紀念。

秀蓮和大鳳把兩個孩子一路用得著的東西,都拾掇起來。這麼遠的路,大人好說,孩子可不能什麼都沒有,要準備的事兒多著呢。

收拾完東西,秀蓮抱起孩子上了街,想最後一次再看看重慶。在這山城裡住了多年,臨走真有些捨不得。她出了門,孩子拉著她的手,在她身邊蹣跚地走著。她知道每一座房子的今昔。她親眼看見原來那些高大美觀的新式樓房,被敵人的炸彈炸成一片瓦礫,在那廢墟上,又搭起了臨時棚子。她痛心地想到,戰爭改變了城市,也改變了她自己。

在山的高處,防空洞張著黑黑的大口,好象風景畫上不小心滴上了一大滴墨水。她在那些洞裡消磨過多少日日夜夜!她好象又聞到了那股使人窒息的黴味兒,耳朵裡又聽見了炸彈爆炸時彈片橫飛的噝噝聲。是戰爭把人們趕到那種可怕的地方去的,許多人在那裡面染上了擺子,或者得了別的病。親愛的大伯也給炸死了,她倒還活著。她使勁忍住淚,覺得她和她那沒有名字的小女孩,活著真不如死了好。

她什麼也不想再看了,可還是留戀著不想走。這山城對她有股說不出的吸引力。為什麼?她一下子想起來,這是因為她在這個地方失了身,成了婦人。她哭了起來。良心又來責備她了,為什麼不跟爸爸到南溫泉去,上大伯的墳?

她抱起孩子,繼續往前走。街上變了樣子。成千上萬的人打算回下江去,在街上擺開攤子,賣他們帶不走的東西。東西確實便宜。打鄉下來了一些人,想撿點便宜。城裡也有人在搶購東西,結果是回鄉的難民多得了幾塊錢。

秀蓮看見人們討價還價,不禁想起,她就跟攤子上那些舊貨一樣。她現在已經用舊、破爛、不值錢了,和一張破床,或者一雙破鞋一樣。

她忽然起了個念頭,加快了腳步,一直去到大街上一處她十分熟悉的拐角處。她想去看看她和張文住過的那間小屋。那是她成家的地方,是囚禁她的牢籠。她在那兒,備嘗人間地獄對一個女人的折磨。她收住腳,想起了她的遭遇。她的腿挪不動步,心跳難忍。孩子在她手裡變得沉重起來,她把孩子放下。在那間小屋裡,她的愛情幻滅了,剩下的,只有被遺棄、受折磨的痛苦。別的可以忘卻,唯獨這間小屋,她忘不了。傢俱上的每根篾片,每件衣物,那床川繡被子,天花板上的窟窿,以及她在這間屋裡所受的種種虐待,她一直到死的那天,都難以忘懷。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深深埋在她心中。

她抱起孩子,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走到衚衕口,已經是一身大汗。衚衕看起來又骯髒,又狹窄。她放下孩子,彎下腰來,親了親她熱烘烘的小腦袋。

噢,進去看看那間小屋!那一個個大耗子窟窿還在嗎?裡面有人住嗎?她走進大門,朝她原來那間小屋張望。裡面有人嗎?小屋的門慢慢開了,一個年青女人走了出來。她穿了件紅旗袍,臉上濃妝豔抹。秀蓮轉過身,緊緊地把孩子抱在懷裡,跌跌撞撞走了出去。晤,又有一個年青女人住在這裡,沒準是個妓女,當然也可能是剛剛結過婚的女人。唉,管她是什麼人,女人都一樣,既軟弱,又不中用。

她費了好大勁兒,才走了出來。房子彷彿有根無形的鏈子,拴住了她。她眼前浮現了張文的形象。她恨他。萬一他突然出現,要她跟他走,那怎麼辦?她急急忙忙走了出來,孩子在她懷裡又蹦又跳。趕快跑,決不再見他!一直等到她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喘口氣,轉過頭去看,他是不是追了上來。她周圍是炸燬了的山城。城市可以重新建設起來,但是她舊日的純潔,已經無法恢復了。

走近書場,她恢復了神智。真是胡思亂想!只要她不自取毀滅,什麼也毀滅不了她。她可能太軟弱了,年青無知。但是她也還有力量,有勇氣。她不怕面對生活。她突然抬起頭,兩眼望天。幸福還是會有的。她決心爭取幸福,並且要使自己配當一個幸福的人。

她親了親孩子。“媽媽好看嗎?”她問。

孩子咯咯地笑了,卿嘟囔囔地說:“媽媽,媽媽。”

“媽膽大不?”

“媽媽!”

“咱倆能過好日子嗎?”

孩子笑起來了,“媽媽!”

“咱們一塊兒去見世面,到南京,到上海去。媽媽唱大鼓,給你掙錢。媽什麼也不怕。”

回到家裡,她態度安詳,笑容滿面。寶慶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她必是遇到了什麼事兒。又愛上什麼人了?趕快上船,越快越好。

他們又上路了。小小的汽船上,擠滿了人。一切的一切,都跟七年前一樣。甲板上高高地堆滿了行李,大家擠來擠去,因為找不到安身之處,罵罵咧咧。誰也走不到餐廳裡去,所以茶房只好把飯菜端到人們站著的地方。煙囪在甲板上灑滿了煤灰。孩子們哭,老人們怨天尤人。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乘客們心中不再害怕了。仗已經打完,那是最要緊的。連三峽也不可怕了。船上的每個人都希望快點到三峽,因為那就靠近宜昌,離家越來越近了。

大家都很高興。北方人都在那兒想,他們很快可以看到黃河沿岸的大平原,聞到陽光烘烤下黃土的氣息了。那是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天堂。南方人想到家鄉的花兒已經開放,茂密的竹林,一片濃綠。大家唱著,喝著酒,划著拳。

但是寶慶卻變了個人。他沒有七年前那麼利索,那麼活躍了。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兩鬢已經斑白,臉兒削瘦,眼睛越發顯得大,雙頰下陷。不過他還是儘量多走動,跟同船的伴兒們打招呼,還不時說兩句笑話。他常在甲板上坐下,看秀蓮和她的孩子。七年,好象過了一輩子,這七年帶給她多少磨難!

夜走三峽太危險,船兒在一處山根下停泊了。山頂上是白帝城,寶慶一家從船上就可以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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