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禄从头到尾躬身站在凤丹堇身后,他低着头,也能感觉到皇后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压到他身上。
凤丹堇觉出不对,刚要开口,已听皇后说:“几日前祭坛一回,已令我皇儿险遭不测,更有包藏祸心之人用此事大做文章。而你手下这个奴才,事事无能。”
贵人诘难之言,声音不重,甚至可说是轻柔,却骇得殿中亲信宫人接连跪下。
原不是什么大事,凤丹堇认为,且她用禀禄做事做惯了,祭坛过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忙得脚不沾地,更离不了禀禄。可她方才才说秉公论事,言犹在耳,这些实话确也不能现在就来说出,反打了自己的脸。
凤丹堇更不懂母后突如其来的责难,只好一同告罪:“母后,禀禄跟在我身边多年,尚算忠心。斗胆请母后看在他对儿臣忠心的份上,饶他这一回。”
皇后:“不会护主的奴才,要他何用?”
这就是不饶了。
凤丹堇心头转过千般推脱词,低头掩下眼中踟蹰。
忽听后头一下清脆声响,是禀禄伏身磕头,“奴才失职有罪,谢主子赏罚。”
皇后视他为无物,只看凤丹堇:“你说,该给他什么罚?”
凤丹堇沉默片刻,“拖出殿外,杖二十。”
话落,殿外宫人应声而进,将禀禄拖出去受罚。类似棍棒重砸在沙袋上的声音,隔着门墙沉闷地传进来,除此外,再无其他声音。
凤丹堇起身跪下,“是儿臣优柔,谢母后教诲。”
皇后走下来,亲手扶起她,“你既在这个位置,忠心向你的不止一二个。另外,禁军副统的位置空出来,关乎皇城戒备,不可一日无人。”
“儿臣晓得。”
皇后扶正她鬓间钗,“皇儿,你从来最懂得权衡利弊。”
烏夜啼(四)
杖罚后,禀禄被抬回司礼监。
靛青花衣下臀背位置被斑驳血痕湿了大片,掀起时衣黏伤肉,要烧烫的小刀才能割开。然后是清洗上药,伺候的小内监手再轻也弄得伤处血肉模糊一片,几番吓得瑟瑟跪下请罪,禀禄全程一声不吭。
得蒙恩宠多年的掌事大太监一朝不慎落马,司礼监中一片议论声,忧虑有之窃喜有之。朝野重臣尚且说倒就倒,这世道还有什么不可能。有人下来,位置一空,总得有人上去,风水轮流转,不定轮到谁头上。
调来守在禀禄屋前的几个最是心思浮动,按捺着过了这个夜,明日便寻机凑到主子面前,先占好地。万一机缘临头,他们也能像禀禄那样,流水的恩宠进屋,出入都挟威风。说不得万人之上,却也是残败身活到尽头,够手摸得到的最高位置。
踩着三更声踏进院来的客人,踩碎了他们的痴心妄想。
凤丹堇遮在斗篷帽沿的一对冷目,逐个看过屋檐下碎嘴的奴才。身旁的秋翎晓得她脸色,招了守卫来,几人讨饶的话都未出口,就被捂嘴拖下去。
拖去了哪儿,是什么下场,凤丹堇不在乎。
推门进去,桌上点着灯,照清室内装横桌椅,素白屏风格挡的里间,青帐一半勾起一半垂遮架子床。
禀禄伏趴在床上,被子盖了腰下,面朝里,看不出是睡是醒。
满室药味,呛人难闻。
屋子里一眼望到头的清简,实在与他叱咤在外的身份不符。凤丹堇头次来到这里,若不是这张床上躺着的身影的确熟悉,差点以为走错地方。
凤丹堇走近,撩起帐子,瞧清他乌发覆面,臀背上缠满伤布,渗着血。
宫廷刑罚,又是当着主子的面,哪个也不敢徇私,一杖一杖都要敲出打雷的声。当时若再添几杖,怕可叫这身脊骨尽被敲碎,明日晨起,掌事大太监的位置上当真要换了人坐。
现下骨头未碎,也差不离。
目光上移,他背上裸露出的、未裹伤布的其它处,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有鞭伤,有些又像刀割,都因着旧年不甚妥帖的处理,在苍白皮肤留下狰狞合拢的裂痕。
隔空数过,一道一道,凤丹堇觉得仿佛在数他的生平。
西窗风进,吹动青帐,惊醒床上半昏半睡的人。
半身疼痛掣肘他的动作,概因长久投注在背上的目光,禀禄陡地察觉到立在床前的另一道气息。他头也不回,冷斥道:“滚下去!”
后头人没有动作。
全当是哪个违令擅入的手下人,禀禄一下怒起,便要支肘起身。
却听见那人笑了一声。
这一声,是熟悉到令他头皮发麻的嗓音,禀禄一下震住,怔怔听着她说话声更近,“掌事公公好大的威风。”
有一瞬,禀禄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宁可是做梦。
方才一身血再狼狈不过,任人看伤上药时,禀禄只当自己是个死人。可现下、现下——
来不及多想,禀禄慌忙反手扯起被子压上背,挣动间伤口再次撕裂流血也不顾,痛死也好过坦露狼狈在最不愿被看到的人面前。
头也不敢回,他支吾着要撑起身,“奴、奴才,该死……”
一只手按上他的后脑勺,“欸,别动。”
力道不重,让人失去挣扎的力气,禀禄靠回枕上,缓缓喘出一口气,转过头,凤丹堇站在床前俯身看他。
按在后脑勺的手顺势拂开他额前发,湿淋淋一层薄汗,不知是闷的还是痛的,凤丹堇用袖子帮他擦了,“你身边人太不得用。”
边说着,凤丹堇边将他身上被子拿下,盖到没有伤的位置,而跟她对扯被子的另一个力道,微乎其微地挣扎,凤丹堇手上用一用力,对方力道便散了,心如死灰地随她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