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故一轻嗤:“让你总是跟卫莽那老糊涂呆一起,看罢,老糊涂养出个小糊涂。”话落就被人狠狠推攘一下,手上碗倾汤倒,洒了一地,险险把炭炉浇灭。
最后是今安揪住小淮的辫子让他冷静下来。
“所以闵阿此举只会加重罗仁典疑心,内忧外患,但看他如何周全。罗、闵两边远臣权重太轻,不值去探。近臣又颇多独善其身之辈,无人肯做出头鸟。罗孜一事险些成了无用功,令我只能去雇人传播。”燕故一无奈拿了湿帕,去拭衣袖脏污,“能有现在这等局面,其实也不算浪费了我白花花的银子……今天到底是煲的什么汤,这么难擦。”
小淮幸灾乐祸在旁边笑。
这时,阿沅疾步走入亭中,向今安附耳来报。
“王爷,六殿下已到城外。”
这一日,裘安来客。
枝头梅蕊,粉白两色。付书玉坐在窗前翻书,听到了外头由远及近的鸣锣声,惊起雀鸟,离檐而去。
笙儿捧药进来,“听说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贵不可言,侯爷亲自出城去迎。”
白瓷碗装着稠黑药汁,被搁去床前案台。床上躺着个面若敷白的男子,眉间笼罩的病气杀去以往所有浪荡之色,颓靡不堪。
摆了靠枕让他半坐起,付书玉端碗舀起一勺浓药,吹开热气,递去他唇边。
罗孜滚喉咽下,身上暖意熏得他眼角发红,“我从未见过我母亲,常听舅舅说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我小时生病常幻想若是她还在,必不会放我一人喝这些苦药,躺这冷寝。虽然许久没有想过了,但她……应该就是像你这般。”
面前女子低颈一笑,鬓边的白玉兰钗镀着窗外薄日,于她杏色衣衫、玉色肤上流转光华。她温声道:“小女子险些流离失所,幸得罗公子庇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过是在汤药上费些心思,算不得什么。”
碗中药汁喝尽,在女子柔荑捻着手帕为他擦嘴时,罗孜情不自禁地扯上她飘落的袖尾,道:“等我病愈,我便风风光光,明媒正娶,聘你为我的正妻。”
闻言,她顿时抽出手,随即羞怯地别过脸:“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小女子不敢私自答应。”
在罗孜被拒要恼时,又听她说,“小女子此时只愿,公子能尽快痊愈,不受病魔苦痛。”轻易又是化作一腔柔肠。
“近日守在公子身边无事,小女子可否向公子讨个恩典,去书房取些闲书来看?”用欲说还休的这一句,付书玉拿到了通行令牌,终于离开这间药味苦臭的屋子。
冷雪覆没的廊边,正堂院中诸侯在与客人说话。付书玉经过时,凑巧透过月窗上的锲口往那处看了一眼。
玄衣金绣,枣红披风。半张轮廓深刻的侧颜,漏光处一眼掠过,激起惊涛骇浪。
付书玉一瞬变色,快步离去。
笙儿追上前,看出不对劲,“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付书玉曾遥遥立于皇宴上远观。看蒙骗人眼的盛世辉火,广寒高台之上,圣上大赦,群臣拥贺,山呼我朝之幸,只为一人。
威名赫赫的定栾王,从前主北境之时,麾下有三大将。一位是如今自请脱甲卸爵随她南下的卫莽,一位是正代掌北境的主帅孔延,最后一位,杀名最盛。
天横贵胄,负尽骂名。当今六皇子,凤应歌。
凤应歌,十二岁前他是大朔遣去夷狄为质的低微皇子,十二岁后,他是前往北境以战功肃清骂名的少年将军。
凤雏龙子,何故远道而来?
驚冬闕(二)
火把从长街尽头蜿蜒而来,浩浩荡荡来到府前。
冷铁佩甲,高马明轿,将偌大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堂皇如昼。
当中被簇拥着的一人,玄色曳撒,雪中流金。
小淮攀在屋檐上遥遥望着这幕盛景,一脸晦气地晃荡靴球:“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李管家站在底下唉声叹气:“贵客深夜到此,是要借宿吗?前夜才收拢了一大批,现在哪还有这么多空院子容下这么多客人?若是不便留人,可是怠慢……”
燕故一在外迎客,当面表达了同样的担忧。
无星夜幕,庭前雪被繁重车辙搅成揉皱的绒毯,雪沫沾上同样冷漠的玄色袍裾,猎猎作响。
正抬头打量府前牌匾的贵客闻言轻呵一声,眉骨阴影压进眼瞳,似笑非笑,“燕军师这是在赶客?”
燕故一便揖一礼,“燕某不敢。”
“说是不敢,燕军师的胆量向来可是比谁都大。”他的视线从黛瓦白雪落下,转到身后垂袖而立的温雅青年身上,“怎么说,本宫与你也曾是生死之交的患难情谊,故人重逢,便不值得长歌以贺,秉烛夜谈一场吗?”
“殿下之命,燕某不敢违逆,这便令人备下酒菜。”
一人说情谊,一人分尊卑。
其余人皆在这剑拔弩张的漩涡里拱手低眉,深怕殃及。只风眼中的二人面色不改,当是寻常。
凤应歌一掀袍裾,提步踏进,“本宫听说这间府邸来了许多不相干的东西。燕军师,若是你能把矫饰脸面的功夫放在正事上头,何必有这些脏东西到将军面前碍眼?”
燕故一落在半步后,“殿下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无所不知,令人深表钦佩。但,到底是碍着王爷的眼,还是碍着别的人谁的眼,尚待评说。”
“许久不见,军师的嘴皮子越发利索,本宫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燕某不敢。”
廊灯高悬,暖光驱不尽低回的霜雪,随袍裾跌宕。说话间就过了一座院落回廊,迎面一队人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