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件事情的缘由还和王爷你有着大关系。”他似乎觉着很有趣,生生将人吊起胃口,才放下袖子摆开架势,跟说书先生一样不紧不慢说来。说到当时场面的要紧处,他还拿了杯盏敲桌面,做出掷杯斥众人的架势,绘声绘色之至,放张桌子摆块惊堂木就可以去茶楼收客人赏钱。
杯收话停,燕故一喝了口茶润润喉,定下尾声:“无权无势的外地公子不畏权贵,当庭指骂,与螳螂挡车何异?处处拙劣,倒是一番痴心可表。”
“本王倒觉得你留在这里当一小小军师,实在是屈才了。”
燕故一作揖说不敢不敢,“他骂是骂痛快了,也将自己架到了那群人面前。那群人以罗孜为首,在整座连州横行,如今被一介商贾出身的低贱人这般当堂下脸面,自然不会放过。若不是王爷你昨夜兴起将他带到这里,想来今日他不死也要被关进去扒层皮。”
停顿了一下,他有些犹豫道,“昨夜当真是王爷一时兴起吗?还是他……”
“是本王一时兴起。”今安知道他言下之意,摆摆手道,“他没有提过这件事。”
“那便是他低估了言语之祸了。”燕故一了然,“若是他老老实实呆着就罢,偏生出了这个风头。段昇那边称他表兄不在裘安,已折返洛临,但是谁会信。已经有人扬言要将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但这些都是小事,只怕有人继续查下去,将王爷你昨夜带回的人与他联系起来,到时……”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虞兰时出身靳州洛临,是本王管辖之地。他的表亲为裘安段氏,段风乾又在罗仁典麾下任重职。若有心人将昨夜之事揭出,那么虞兰时就成了本王与他州诸侯麾下重臣勾结的中间人。本王擅权构党,意欲夺取他州的罪名,不日就会写上奏疏,递到王都。”
夜幕下铺开满地雪色,飘白从门外吹进,覆上檀色地板,被朱缎鞋履踏过。
今安望向门外黑白二色交相吞噬的诡谲,“轻则谋害诸侯,重则吞并他州,剑指皇庭。如此野心,天诛地灭。到时管它是真是假,能当场拿下本王这个乱臣贼子,便是第一等功劳。”
燕故一默然。
眼前飘雪如絮,她捻起一片,轻笑道:“果真是美色误我。”
——
名仟名柏二人在灯上宵色时来到。
“本想着过于引人注目不便派人,但表少爷实在不放心公子一人,正好有大批车轿从其它府邸出发,便让小的们一道过来。”
名柏当先去收拾箱笼起炭烧暖,名仟沏了茶端到桌前案上,将静心的檀香点起,烟丝袅袅拂过窗边人墨色眉眼。
“大批车轿?”虞兰时抓着这几个字眼,“是和你们一起到这里的吗?”
“是的。”
再问下去都不清楚详细。
名仟牢记着段昇的嘱咐,“表少爷说外面许多人欲对公子不利,这里是一处好地方,要公子安心避避风头,莫要太过引人注意。等过几天风声静下,再找机会送公子出去。”
昨夜宴上只有段昇和虞兰时去了,发生的冲突名仟二人不知,带到的话遮遮掩掩,只有听的人才懂。
虞兰时没有再问,目光投去窗外雪幕,看见院门处一段回廊点着灯火,繁忙的人影来来去去。
忽然一阵风刮过,吹得案上烛火摇摇晃晃,窗下阑干踏上一只绣云红马靴。
小淮站在阑干上向屋中人勾手:“你跟我出来。”
走出去,没有了窗墙格挡,院前一段回廊曲曲折折地在明火下一览无余。
很多人。
外来人。
面孔各异、姿态万千的,男人。
从府门方向络绎不绝而来,广袖环佩,穿廊行院。
打眼看去不乏美色冠绝者,其中有几张明眸善睐的少年面孔,还未束冠,被仆从带着,边走边往四周打量,满是掩不住的好奇雀跃。
一人与远观的虞兰时对上视线,惊艳停留一瞬,远远地向他行了个端正的拜揖。
小淮手撑在廊杆上坐着晃着腿,红靴子上的小绣球摇啊摇:“都是和你一样的狐狸精。”
“在北境的时候还好些,很少有人敢违逆王爷命令,也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往王爷床上送人。但凡有谁敢这样来找死,卫莽孔延就先赏他们几刀。”说起北境,小淮的眼里有些怀念,继而又转成桀骜,“哼,到王都就不一样了,三不五时就有一大批人从别的地方送过来,皇上赏的,别人送的,各种由头各种套路,把院子挤得都住不下。”
这些话早在第一次见面时,虞兰时就听他说过一遍。
但知道,和亲眼看到,是两回事。
小淮在这时回头问他:“你看到了吗?”
少年的眼睛大又圆,不带恶意时分外无邪,就像只是平平常常地问他一句。
你看,今晚的院子真的挤得都住不下了。
虞兰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掠过长廊上蜿蜒悬挂的灯笼,掠过回廊上被提着的一盏盏小灯,一团一团的亮光远近交错,照得人发昏。
没有移开目光,也不想说话。
“洛临城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送过来,王爷都拒绝了,我很开心,终于没有那些了乱七八糟鸭叫一样的吵闹声。”说到这里,后脑勺辫子飞翘着的人又转头瞪他一眼,“除了你。”
“你们这些人,为了荣华富贵往上爬,什么都写在脸上,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别人都看不见,真是碍眼。除了一张皮可以看,你们还有什么?”小淮自顾自说着,顺手从旁边一棵青松上拔下片叶子,揉烂在指缝间,静了一会,“但今天晚上,我又觉得你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