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涟漪不止的河水,越过连绵不绝的灯影,越过对岸围着的重重人群,他们无声地凝望着彼此。
无人知晓。
容栀并不是未曾发现他,而是故意不去看。
金丝银线算什么?她自出生起就锦衣玉食,从未缺过。权利和金钱她都早已握在掌中。
若说她有什么想要的。从前,她想过同他索求,他的一颗真心。
而如今她不需要。所以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谢沉舟于她而言,不过是枚弃子。
容栀淡定地收回目光,望向谢怀泽的眼里含了些笑。当着众人的面,她毫不避讳地夸赞道:“以我之见,这盏玉兰灯极具巧思,精美无比,实乃当之无愧的魁首。”
谢沉舟嘴角扯了扯,眼神比方才更为幽暗。
虽未直接言明,容栀这番话,但其中意味显然已经不言而喻。
有如平地炸响惊雷,众人神色俱是变了又变,惊讶有之,意料之中有之,但更多的不过是凑热闹的附和。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又隐隐呈现出沸腾之势。商九思正欲发作,四下突然声响渐小,没了方才的势头。
是谢怀泽突然俯身,不知从哪寻着根竹竿,奋力地扑向那侧翻于河道中央的玉兰灯。
他的衣摆尽被水波打湿,黏糊糊地垂在脚边,全然没了世家郎君的风光,整个人奋力扑腾着,狼狈到有些令人惊愕。
从来没有郎君亲自打捞河灯的,今日容栀算是独一份。
她心底涌起一点愧疚,“别再捞了,叫侍从便是,郎君当心着凉。”
谢怀泽难得不依,咬着牙继续朝河面够着。只是水流不息,他细弱地搅动根本无济于事,河灯反而被愈发推远。
谢怀泽心里涌起一丝无力。他恨自己如此虚弱,连普通男子能做的事,他都做不了。
谢沉舟面色也好不到哪去。视线所及之处甚是扎眼。谢怀泽耐心地替她亲手打捞河灯,而容栀也毫无顾忌地紧挨着他,替谢怀泽将打湿的衣角全数揽在手里。
“好羡慕呀,”身旁有小娘子小声嘟嚷着,自以为谢沉舟听不见,“县主同谢氏二郎君情投意合,真是般配得紧。”
还未听到好友回应,只觉头顶有冷芒射下,冻得她起了身鸡皮疙瘩。
“怎么个般配法?”他哼笑一声,冷沉的嗓音里意味不明。
商世承的圣旨已至居庸关外,谢氏不日,便会全族锒铛入狱,他知晓容栀的打算。
但即便是演戏,这般郎情妾意的场面,也激得他眼眶生疼。
玉兰河灯被打捞上岸,容栀下意识就想去接,谢怀泽却小心地捂在怀中,直到用他身上衣裳擦拭干净,才红着脸递了过去。
他眼神飘向不知何处,半是紧张半是欣喜道:“还请县主回府再看。”
容栀抿了抿唇,点头答应后,就着谢怀泽的竹竿将自己那盏河灯也挑了上来。
两盏河灯被她一齐拎着,就宛如此刻她与谢怀泽并肩而立。
河道里一时只剩下谢沉舟的那盏金线圆月灯,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
流云不知晓谢沉舟身份,这几日本就纳闷为何突然闹到此般地步。
她揪着手绢,颇有些怜惜和不忍,“县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逐月郎君再怎么说也曾是侯府门客,况且从前他与县主感情甚笃。如今当着众人让他难堪,会否太过分了些。
岂料容栀面色淡淡,无所谓地反问道:“有什么不好?”
“可是……”流云正欲劝说,那上面绣的可是真金白银。却见容栀冷眼瞥了过来,她终于识趣地噤了声。
她眼底冷得不见一丝温度,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压迫:“倘若你喜欢,去捞便是。”
容栀向来宽待仆从,对贴身这两位侍女更是温和有加,什么时候见她说过如此重话。
流云自知口不择言,吓得大惊失色,立时就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谁都知晓逐月是县主的人,她怎敢有非分之想,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
容栀眉头紧蹙,心底没由来的涌上股烦闷。并不是因为流云,而是因着自己竟把气撒在了她头上。
这种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将错就错,佯装出愠怒的模样,语气却不自觉间软和许多:“回府吧。”
她还有更紧要之事,无暇分神去管谢沉舟此刻情绪如何。
流云掀起马车帷幔,容栀提着裙摆钻了进去。四下无人,她终于敢垮下强撑着挺直的脊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机关算尽,怎会不知自己今日定然不会选择他的河灯。即便他们还亲密如初,她也会当众伤他的心。
他又怎会还傻站在原处,或许在她捞上河灯的刹那,他早已飞身不见。
容栀阖上眼眸,揉着太阳穴沉思了片刻。须臾后,她却似被鬼附身一般,无声无息地掀起了帘子一角。
是幻觉么?容栀心头一震。
明明是幽暗代清的夜色,她却清晰瞧见了他的面容。天光昏沉,云雾浮动,漫无边际的薄水和高数尺的野草中,只有他的脸,无比清俊又无比病态。
他唇色有些泛白,素日温润的眼里不是漆黑色,反而弥漫着诡谲的暗红。是很淡很淡的一层水光,亦或者其实是血。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沉舟缓缓凝眸,望了过来。
容栀一把将帘子扯过去遮好,指节却不送开,反而越拽越紧。